舟上客 作品

柒拾陆·离山

柒拾陆·离山

一连几日过去,谢玉台都快在锦榻上躺发芽了。

上元节一过,青丘的草木便在烈阳与雨露的滋养下渐渐苏醒。窗外春日昳丽,燕鸣莺啭,听得谢小皇子这叫一个心痒痒。往年段冷不在时,他都会在这个时节踏青赏春,衔一杆草茎枕舟游□□丘之境有英水环绕,谢玉台便在小舟上优哉游哉地渡过一圈,待晚霞云归,他便回到沉香榭中,独自饮上二两青梅酒,小酌怡情。

谢玉台想到这儿就气得牙痒痒,瞧如今这架势,他只怕要错过这一季的春色,不禁身随心动,用手臂愤懑地捶了一下床板。

空心的酸枝木发出“呜”的一声控诉,谢玉台觉得声音太大,又掩耳盗铃一般拉过锦被,企图用棉花盖住这道声响。

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有脚步声向暖阁赶来,遂舒了一口气。

谢小皇子这几日都在佯装虚弱,可万不能让段冷知道他还有此般力气。

至于为什么要装虚弱嘛……那好处可是多得很。

他在暖阁中休养了七日有余,其实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偶尔段冷不在的时候,还能下榻去跟窗棂边的君子兰聊聊天,到檀木书案前翻一翻那人画的连环画。

只是他发现,自己只要装疼喊累,那人对他便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若再皱个眉头哼唧两句,段冷更是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送给他。

“段冷,我要吃橙子。”

“好,我给你剥。”

“段冷,我要听《锁南枝》。”

“好,我学来给你唱。”

“段冷,我要看星星。”

那人便打横抱起谢玉台走到窗边,推开花窗的一角。只是外面浓云阴沉,并无一丝星光。

“今夜有乌云。”段冷说。

“不管,我就要看。”

段冷思索半晌,又将谢玉台放回了榻上。“好,你等着。”

临睡前,谢玉台见段冷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赶回,手里拿着一个一个小东西,往暖阁的屋顶挂。挂好了,他又擡掌一挥,熄灭了房中所有烛火。

一盏盏流萤灯在谢玉台头顶亮起,暖阁的房梁俨然变成了最深沉的夜幕。那些萤火虫发出的光亮似繁星点缀,此起彼伏地交错相映。

谢玉台在这一片星空下屏住了呼吸。

段冷走到他身边,与他同坐在榻。“我怕你睡得早,没有抓太多只。明日,我送你一片更盛大的星空。”

谢玉台心里酸了酸,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原谅段冷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因为有一件事,段冷从来都不会答应他。

“段冷,我想出去。”

每次一听到谢玉台这样说,段冷不管在做什么,都会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紧紧攥着谢玉台的肩膀,在锦榻边半跪下来。

“不行!”他下意识驳斥道,紧接着才问,“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他神色紧张,好像一松手就会失去谢玉台一般。

谢玉台淡淡道。“出去透透气罢了。去止君山、去临风崖,去人间,哪里都好。”

“不,你不能去。”段冷把他按入怀中,力气大到要把人揉入骨血,“就留在这里,陪我。”

他的胸膛很热,强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衫打在谢玉台身上。他感受到那人所给予的压制与束缚,眸光在段冷的身后一点点黯淡下来。

这人对他千般好,万般宠,却还不是像在鸟笼里养金丝雀一样,只能在狭小的一隅供他欣赏,与他玩乐。只想一个人自私地占有他,为此不惜折断他的羽翼。

他什么都能给他,却唯独剥夺了他最在意的自由。

谢玉台哂笑一声,一个计划在他内心悄悄成形。

他在心里暗道。段冷,你不是爱吃醋吗?那本皇子就让你吃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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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春和景明,云淡风轻。蝴蝶绕着西府海棠不住飞舞,沉香榭中温暖而又静谧。

用过午膳,谢玉台倚靠在床边,眼皮半擡读着话本,段冷则在桌案前临摹书法,二人共处一室,相对无言。

谢玉台瞧了一眼时辰,忽道。“段冷,你今日必须放我出去。”

“为何?”

那人立时搁下笔,如临大敌。

“我要去祭奠故人。”谢玉台答道。

“哪一位故人?”段冷挑眉。

“自然是春秋殿相识的那一位......”谢玉台瞧着段冷逐渐阴沉的目光,堪堪把“旧情人”三个字咽了回去。“当年女君派人暗杀他之后,我把他的一套衣冠葬在了南屏山上。每年雨水时节,我都会去山中祭奠他。”

他观察着段冷的神色,继续说道。“可怜他结识了我,年纪轻轻便枉死人间。若无我每年祭奠,只怕要化作荒野孤魂,再难将息。”

“若我得知有一缕孤魂因我而游荡青丘,我只怕会夜不能寐、食不能安,日夜思虑愧疚,形销骨立。”谢玉台长叹一口气,眸中露出哀哀切切的神情。“像我这么善良的人,只怕要‘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青丘雪满头’啊。”

“所以,为了我这一年的良心不会受到谴责,这衣冠冢我是不得不扫。你今日,也必须放我出去。”

这一番说辞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天衣无缝,感人至深。谢玉台瞧着段冷的神色,觉得气氛差不多烘托到位了,紧接着话锋一转。

“若你实在不肯……要不然,你替我走这一遭?”

谢玉台料定,以段冷这样有醋必吃的小心眼,必定不会愿意去给他的旧情人祭奠。到时候他美滋滋地出门,借扫墓的名义再买二两桃花酒……

谢玉台美滋滋地畅想着,没想到那人却说。

“好,我去。”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段冷,愣了几秒,捋了一把自己的狐耳。

他没听错吧?段冷竟然答应他了?

还这么心平气和的答应他,没揪着他的衣襟凶说道——“在我身边,你不许想着别人。”?

但谢小皇子好歹是专门练过表情管理的人,随即就调整好了自己的五官,用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说道。

“好啊,那就拜托你了。”

这几日谢玉台在暖阁中百无聊赖,要制定完美的计划,自然不可能只想出一种对策。他早已想到了段冷的种种回应,并逐一留了后手。

段冷将狼毫笔挂在砚台上,走到谢玉台榻边蹲下,擡起脸恳切道。

“那你要答应我,就待在沉香榭,哪儿也不去。”

“嗯。”谢玉台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好。”

那人拿了外衫,即刻就要出门。临到门口,谢玉台又叫住了他。

“等等。”

“他生前最爱屠苏酒,你记得到雁梓坪为他打上一壶。还有翠橙糕,只有在孤月岭的阿婆才卖。哦对了,你还要给他带一段秋露云竹,放在他的衣冠冢旁边,他喜欢那种香气。”

段冷眸光微顿,点了点头。“知道了。”

走之前,他又返回到谢玉台身边,捧起他的脸在额上留下一个浅吻。“等我。”

谢玉台笑得人畜无害。

他看着段冷大步跨出暖阁的背影,满身的倦怠与疲惫姿态渐渐散去,双眸恢复一片清明。

他方才吩咐的那几样,一东一西一北,若要依次取来,少说也要花上大半天时间。而南屏山,又是在青丘的最南端。

这一趟可够段冷折腾了。这一计调虎离山,谢小皇子用得炉火纯青。

但为保万一,谢玉台还是老老实实地在暖阁里待了一会儿。直到确定段冷不会中途折返,他才从锦榻上起了身,换上自己的丹朱红锦绣罗衣大摇大摆地出门。

墨竹折扇一摇,谢玉台路过别苑,正好看见在园中修整花枝的镜花。

“公子,你好啦?”

镜花满脸惊讶,连手上多剪了一段花枝都没注意到。

“嘘——”谢玉台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告诉段冷,我今天出门了。”

“噢噢。”镜花似懂非懂地点头,顿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哎公子,咱们为什么要瞒着夫人啊——”

而这时,谢玉台已经足尖一点跳上了屋檐,在她的视线中如清影一般离去了。

他踩过三两片瓦砾,轻车熟路地来到红尘井,纵身一跃入了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