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仙界
瑶台仙界
仙界,一鹤天。
璇霄丹阙,雨旸时若,紫气呈现出一派祥瑞,缥缈云雾沾湿细碎的流光,仙气萦绕在琼池琪花旁,勾勒出浅浅银边。
一鹤天寝殿内,本是一片寂静,云雀忽而啾啾叫了两声。
螭龙纹满雕床上,垂下的雪白床帐轻轻动了动,床上之人身形孱弱,侧过了身,背对着门口天光。
同时,寝殿之外刹时间仙气馥郁,凤安头戴金钗步摇,脚下步步生莲,逆光而来,她轻声屏退一众仙侍,独自走了进来。
云雀噤了声,脑袋埋进绒毛里梳理,一副不看不听不知的模样,机灵人精得很。
凤安目不斜视地走到床边,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她低垂着眉眼,拉过他的手腕,对方才动了,当即便想收回手,但凤安的掌心禁锢着他,他无法动弹一下。
细嫩瓷白的手腕瞬间被攥出红痕,文宸终于无法佯装忽视她,忍了又忍,转过身来,闷声道:“仙帝又想做什么?”
他转过身,凤安才松开手,一脸骄矜的无辜模样:“给你把把仙脉,看看恢复得如何。”
文宸很快收回手,隔着床帐,注视着上面的红痕,片刻闭了闭眼:“我如今废人一个,仙帝还是莫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失了龙角,仙脉仙骨尽焚,毁得七七八八,如今能活着都是靠她一缕仙气勉力支撑。
恢复?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凤安看穿他,不以为意:“就算回不到从前,你如今这般也很好,只要活着便好。”
“你。”文宸郁结,“罢了,仙帝阴晴不定,心思莫测,我不知你究竟想做什么。”
凤安放声一笑,拂袖道:“本君事务繁忙,明日再来看你。”
她起身后,文宸忽而加重声音道:“我无需仙帝日日挂怀!”
凤安轻挑眉稍:“哦?我想这么做,和你需不需要有什么关系?”
文宸掌心攥紧:“我有一问,还请仙帝解答。”
“但说无妨。”
文宸掀开面前帘帐,露出苍白脆弱的脸,眼神中只让人瞧见无边荒芜萧瑟。
他说:“仙帝究竟把我当什么?金丝雀,还是笼中鸟?”
凤安的神情冷得很快,如六月忽而降的骤雪飞霜,让人遍体生寒,心也被冻结、发疼。
半晌,她笑起来,让人觉得依旧冷。
“若你硬要如此说,本君只好认了。”
她扯唇笑道:“毕竟我从前便有一个愿望,那便是像如今这样,帮你坐上这仙帝之位,处理干净那些腌臜琐事,让你心无旁骛,日日夜夜、岁岁年年,见到的只有我。”
文宸脑袋嗡鸣一声,猛然擡眼望进对方的眼底,那双眼高傲凉薄,他却有一瞬觉得里面装着自己。
他猛咳一声,只觉身体如一阵微风便能破碎的水膜。
凤安要来扶他,他却用尽全力勉强躲开她,差点跌落床下。
他偏开头,神情冷静而荒凉,启唇一字一顿地说:“文宸如今只是累赘,望仙帝看着昔年同门一场的情分,予我残躯自由。”
凤安低眸看着他,抓空的手落在雪色云纹的被褥上,攥得很紧。
“本君不愿。”她说。
凤安站起身,转过身,望着虚空某处,“你从不知我真正的弱点。”
她踱步走到门口,落下两个字,淹没在风声里——
“是你。”
文宸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里瞬间盈满了泪,他真的很喜欢落泪,从前她也很喜欢看他落泪,但不知何时起,她变得喜欢看他笑了。
不是她的眼睛太孤傲,盛不下任何人,是他一直没有看见她。
云雀明明不是鹦鹉,却学鹦鹉学舌:“是你,是你。”
“我听见了。”
文宸忽觉白云苍狗,沧海一粟,诺大六界之中,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
其实从始至终,都有人与他结伴而行。
生着六界中最凉薄眼睛的那个人,是被他无数次忽略的最忠实的唯一信徒。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连半点仙力也凝不出的指尖,笑得惨淡。
黄粱一梦,镜花水月。
终究一场空,该醒时还需醒,不如一直清醒。
文宸夜半发了高烧,昏昏沉沉做了一个梦,恍惚间听到如神界天堑狭缝中透过的神音。
娓娓而来,如暗夜流光划破黑而冷的长夜,让人动容神往。
梦里有光,漫天飞舞的星光,一人身影在前面奔跑,他听到自己说:“师姐,等等我。”
那人转身,少女意气扬扬,灿若春日仙桃,莹润的足尖一点,飞身上空,伴随阵阵清铃声。
年少的凤安俯视着他,唇角上扬:“小师弟真是无用,几百岁的仙了,自如飞于空中都无法做到,今后如何做仙界之主。”
“我可以的!”文宸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感受到自己的笨拙,摇摇晃晃的好像身体重逾千斤。
忽而身形一轻,他的腰间萦绕一根绀紫飘带,转瞬之间,他被勾到凤安面前,近在咫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吐息。
凤安轻点了他的眉心:“可以什么?罢了,师姐今日心情好,教教你。”
她化为凤身,紫色凤尾像无线风筝飘扬的垂带流苏,轻盈而强韧。
文宸亦化为龙身,漆黑的鳞片坚硬,散发年轻的浅金光泽。
龙凤同舞于空,凤身轻托龙身,时而盘旋,时而骤然飞上九天,冲破厚沉的层云,流光溢彩,景象绝世无双。
文宸一直记得,是凤安让他成为真正的飞龙。
画面一转,重明神山之上,他看到异样的血迹。
顺着血迹,他找到了灌丛中的凤安,她浑身的伤,血迹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在自己的印象里,凤安永远一副高傲的姿态,无坚不摧,刀枪不入,从不会受伤。
而如今她阖着眼,好像快要死去。
文宸突然害怕极了,他虽然日日被师姐欺负,但看到如今的凤安,他打心底里不是滋味,甚至萌发没来由的恨意。
“师姐,谁敢如此伤你?”
他咬着牙,以仙脉仙力汩汩地传向对方。
他身体生来羸弱,如此良久,凤安才睁开眼,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声音沙哑:“你疯了吗?你修炼本就不易,如此大耗仙力,是想废了这一身修为么?”
文宸充耳不闻,仍源源不断地为她输仙力,口中只有一句话。
“谁敢伤你?”
凤安难得看到他这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分明露出了可怖森冷的神情,凤安却觉得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有几分可爱,或许自己真不是正常人。
被他疗好了伤,凤安坐起了身:“是我伤人在先,杀了上古凶兽混沌的残存血脉,谁知他身上有保护灵器千刃镜,我被困在镜中多时,差点出不来。”
文宸骇然,如此惊险遭遇,她竟然说得这样从容淡然。
“千刃镜......”文宸有所耳闻,大惊失色,“那你这身上岂不是被割了千刃。”
“肉身罢了,可以修复,那千刃镜听着可怖,不过是阵势大威力小,道心坚定便无所畏......”
“疼吗?”
这是文宸第一次打断她说话。
凤安顿了下,看向他,他眼底湿润一片,细眉拧成八字形,像快哭了。
凤安忽然感觉心里很不舒服,她抚上心口,摇了摇头:“不疼。”
下一瞬,面前人便昏倒在她怀里,化身回一条小龙。
凤安探了探他的仙脉,面沉如水,半晌嗤声一哂。
“怎么会有你这样蠢的仙龙?”
她不过受些皮外伤,他竟倾其所有救她。
明明是当今仙帝独子,难道他不知道他的命,远比她的重要么?
细想来,那之后便是文宸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凤安将他日日放在袖中,会给他摘新鲜的果子吃,以鸢羽给他搭个温暖的小窝放在自己殿中。
因为文宸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失了那么多修为,连人身也变不回去,所以只能依靠她一人,天天黏着她,纵使凤安好像不太喜欢他。
他话多,凤安嫌他烦;他话少,凤安说他哑巴。
他委屈,凤安就掐住他的脸颊,凶神恶煞地说:“不许哭,敢掉一滴泪,我让你哭个够。”
文宸重修为人身的那天,也是父君魂归天地之日。
他在众多陌生的目光下,盛装华冠,一步步走向仙界至高的位置,只觉得恐惧和无边空寂,像要一人走向一个未知的异境。
异境里黑暗空荡一片,只有他一人。
“师弟。”
忽然有人喊他,他转身,看到九天之上,凤安飞身而来,携着漫天粉雨般的花。
“送你的。”她笑容明艳张扬,“开心吗?”
那日人人都庆贺他,要他日后做一个好仙帝。
只她一人,要他开心。
......
琴音百转千回,画面流转。
文宸脸侧忽而剑光袭来,颈侧瞬间渗出血来。
凤安手执着剑:“仙帝如此心不在焉,如何增进修为?来日历劫,又受得了几道天雷?我可不想为你收尸。”
文宸蹲下来,双手抱着自己,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凤安抱起胳膊,皱眉:“怎么?我话说重了?”
文宸摇头,只是委屈。
凤安收了剑,道:“那便是仙界又有人欺负你了?”
文宸一言不发。
凤安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捏着他的下巴,强迫对方看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眼泪,只能为我而流。”
她讨厌他为别人掉一滴泪,但她恶劣地喜欢小仙帝因为她而流泪,那张孱弱的脸上挂着泪的样子惊艳无比。
直到一次人界中元节,她许久没看见文宸那般开怀地笑,才逐渐开始不再想让他哭。
文宸在梦中看到一向孤高的凤安挨个去找各路仙尊,帮他摆平烦心的事,还不嫌多费口舌地让他们多听听他的意见,赠这些人以至宝。
她算计了北海龙太子,趁他昏迷,神不知鬼不觉取走了他的两根龙角,等龙太子醒来后,才感到痛不欲生。
他看到凤族宗祠内,圣火摇曳如鬼灯,凤韶尊主降下十根凤翎,将她美得惊心动魄的蝴蝶骨穿透。
凤翎坚过金石,穿透之处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以浓郁仙力聚之也难愈合。
她一人在神山休养三年,承受无边疼痛和孤寂。
新肉生出,又痒又疼,所以那日重逢她那般生气,原来她也会委屈,会难过。
原来凤安从不是无心之人,她一直都是和他一样有血有肉、会冷会疼的普通仙灵啊。
琴音一转,漫天白雪迷眼,他看到对方的背影,萧条瘦削,像独自走了许久。
而下一瞬,他的剑向她不断劈来。
文宸不知这是在做什么,但他心中莫名知道,他想打败她,用阴险的招数。
他转而看向凤安,她的眼睛漂亮而通透,好似明明知道一切,却心甘情愿输给他。
她闭了闭眼,眼里竟然滚落下一颗泪,转瞬即逝,被风雪吞没。
她的剑刺入他肩膀,文宸却收了剑。
也许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朦胧而混乱的感情,是隐晦却波涛汹涌的爱意。
再后来,凤安为他做了仙帝,承受那些狂风暴雨,承受质疑。
夙兴夜寐,但不管多累,在他面前,永远一如平常,不会显露半分软弱。
梦中的自己觉得她是强势,而做梦的他此时终于明白,那是因为她不想让他担心。
琴音急促,天忽然变得很黑,仙界从未有这样可怖的时候。
文宸不断奔跑,终于在人间海角天涯的角落找到她。
天降灭世之火,而他与她相拥,一遍又一遍抚摸过她的蝴蝶骨,强硬地吻她,咬破她的唇。
直到他唇齿间带着血气,才哽咽道:“地府那么黑,我陪着你,我十恶不赦的爱人。”
......
*
琴弦一勾,便是尾音。
文宸猛然惊醒,浑身冷汗,大口地喘息不止。
“你怎么了?”
他转过头,看到凤安一脸焦急的脸,有一瞬分不清梦与现实。
他低眸看到对方紧握着自己的手,才想起这是现实,他应该清醒地推开她。
但他没有。
相反,他用这残破的身躯拥住了对方。
像跨越时空,他的脸埋在对方颈窝。
“我不愿,”他说,“不愿伤害你,不愿再让你难过。”
凤安怔了怔,像是上天忽然予她眷顾。
她听到他说:“我想同你一起,直到尘世崩塌,万死不悔。”
一场梦,让他看清自己。
他从不是圣人,身躯残破又如何,他也有私心,不想抱憾。
直到此时,才终于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