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神界
九霄神界
旻焰独自去见了凤尘年,巫匀影并不想见到他败坏心情,有这时间不如去云亘天舒服地泡澡。
凤歌殿里,凤翎化作的小人跪了一片,嘤嘤呜呜地小声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凤神死了。
实际上是凤尘年觉得这帮废物太过无用,连龟息之阵的毒无法逼出来,大骂了他们一通。
凤尘年躺在枕衾上,眼底发黑,病气深重,整个人散发着郁气。
他见旻焰来了,神色稍稍缓和:“师尊来了。”
旻焰点了点头。
凤尘年挥手道:“都退下吧。”
屏退了旁人,殿内顿时只有他们二人,旻焰立于他身旁,神情淡漠,不冷不热地问:“感觉怎么样?”
“师尊先请坐。”
凤尘年拢着手咳了几声,无力地摇头,“眼下我毒气入体,五脏六腑皆受损,感觉不甚乐观。”
他半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乞怜般地看着旻焰,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让旻焰忽然想到那日凤尘年不知死活地去渡神劫,此前完全没有告知他,事后才半死不活地派人去寻他。
当时他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凤神少君也是这样一副可怜的模样,好像把他当作唯一的依靠,可既如此,又为何百般算计于他。
旻焰闭了闭眼,不想看到他这副样子,不是因为会心生怜悯,而是会不由想起抽离心前神骨的痛楚,还有神魂灯落下时神骨轰然碎裂的感觉。
那感觉痛彻心扉,也让他无比清醒。
让他不断后悔曾经的选择,后悔将心前神骨予凤尘年,就像喂了白眼的狼狗。
凤尘年以为他这般情态是起了怜意,心里刚刚窃喜,而下一刻旻焰便道:“此番算是给你个教训,好生将养吧,后山的水莲池可以供你闭关调息。”
凤尘年不敢相信,愣愣道:“师尊,你说什么?”
旻焰面色不改,冷漠得像一座冰山:“凤神已经不是少年稚子,你是玄天界少君,一言一行关系重大,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要考虑后果,不是么?你这般不计后果,任性妄为,就是为师对你太过纵容。
“从今往后,师尊再也不会为你兜底,你所做任何事前,都要三思而后行,一切后果自负。”
凤尘年一手抓着床沿,一手猛然拽住他的衣袖,心凉得彻骨,苍白无力道:“师尊难道要弃徒儿于不顾了吗?师尊明明最是重情重义啊!”
旻焰低眸看他:“情义么?不说别的,本尊的心前神骨已经予你,你还想让我为你做什么?损伤自己,闭关数年?”
没错,凤尘年便是那样想的,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他攥紧了对方衣袖又松开,面露急躁,说话也逐渐口无遮拦:“师尊,此番我受伤也是为玄天界,师尊不愿出手相助,也不必说这些话来寒我的心。况且,你既知我是少君,既知我对天界来说重要,那么你身为本君的师尊,舍己救我又何妨,那不是你口中所说的大义吗?”
此番话像一把不见血的利刃,再次捅到了旻焰心上,让他既痛又恨。
旻焰脸上露出悲哀又深沉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痴人。
他忽而轻笑一声,旋即厉声道:“大义?凤尘年,这么多年,为师都教了你些什么?寒心的不是你,是我。”
他的心早就寒透了,比浸泡在寒冬凉夜的冰湖之底还冷,如今已经没有知觉。
旻焰明显是动怒了,凤尘年知道师尊很少发火,但眼下自己修为受损,他也顾不上那么多。
他还需要旻焰帮他解毒,如此他只好放软语气道:“师尊,是徒儿错了,尘年中了毒,意识不清,一时言语过当,恳请师尊宽容谅解徒儿。只要师尊肯救我这一次,徒儿日后一定会谨慎行事,保护好自己。”
他说这么多,还是让自己帮他疗伤。
旻焰只觉得好笑:“凤神,为师近日在想,你究竟把我当作师尊,还是,什么皆不是,恐怕莫说是神尊,就连人也不算。”
凤尘年脸色大变:“师尊!你这般话是何意?徒儿哪句话让你有了这般误解?还是师尊自己一直都这么想......”
他面色也冷了下来,咬牙切齿恨恨地说出一句:“师尊,你变了。”
“是啊,我是变了,”旻焰冷笑,“凤神倒是从来没变,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无耻、自私,两副面孔,让人看得越清越感到无比陌生。
旻焰拂袖而去,凤尘年在后面拼命地喊他。
“师尊!师尊!今日若是邪神受此重伤,你还会这般冷漠吗?”
“你一定会救她,在你心里,徒弟还比不上一个女人吗?”
“况且她是巫匀影,不是鼋允音,你喜欢的允音早就死了!巫匀影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巫匀影邪神之身,冷心冷情,且心高气傲,目中无人,早就不是跟在你身后,眼里只有你的那个小尾巴了。”
“而且,她是我的,有诸神之令,玄天界众仙神为证,她的生死祸福都由我说了算,她的命也握在我手上。”
“旻焰,你若是真在乎她,就不要走。”
凤尘年从床榻上滚下来,半跪在地上,雪白的被褥遮着他消瘦单薄的身躯。
他面白如纸,神情里有几分癫狂,又含了些虚假不真实的泪。
旻焰转身,看了他一会儿,只觉得他可悲。
“你错了,”旻焰轻飘飘地说,“你什么都握不住。”
此言一出,凤尘年彻底知晓了他的决绝,虽不知他们师徒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如何演变成今日这般样子的,却还想趾高气昂地挽尊。
“旻焰,她是魔邪星转世,注定不得善终,不能好过,你若与她在一起,也绝没有好下场!”
旻焰恍若未闻,不再发一言,径直离开凤歌殿,恰好碰到了偷听他们讲话的巫匀影。
他本冷漠至极的神色稍稍缓和,对她浅淡地笑:“不是说去云亘天了,怎么在这听墙角?”
巫匀影微垂着眼帘,此时神色复杂:“我担心你。”
旻焰轻柔地将她散下的发丝别到耳后,温声道:“不用担心,他这般模样能耐我何?你的神尊大人也不至于那么废。”
巫匀影摇了摇头,她没那么想,不过此刻有些不想说话。
旻焰察觉到她的情绪,捏了捏她的脸:“怎么了?这般不开心。”
巫匀影勾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窝里,闷闷道:“旻焰,前世是你舍己救我,帮我逼出毒雾的,对吗?凤尘年这般自私,我却一直以为是他救了我。”
前世巫匀影和少司命陷入龟息之阵,少司命以命换命救她出去,她也身受重伤。
她昏迷前只记得凤尘年焦急的脸,听到他不断喊自己的名字。
等她醒过来,自己的毒气早已被逼出,她见一旁守着她的凤尘年脸色苍白神情倦怠,便以为是他帮自己逼出余毒。
况且,凤尘年一向不会否认,默认了旻焰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做的。
不得不说,巫匀影当时曾感动过,因为不懂情爱,所以在凤尘年甜言蜜语的诱导之下,也曾误以为那便是情。
那之后许久,巫匀影才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尊又闭关去了,这一闭关就是三年。
直到巫匀影被凤尘年蛊惑,沉浸在封神做天后的梦里,旻焰才冷不丁地又出现。
自旻焰出关后,时间又隔两年,那天契天阁细雨绵绵,巫匀影撑着一把水蓝色的骨伞,少女身姿绰约,娇嫩如春花,她弯着眼眸,对凤尘年笑得明媚。
凤尘年也不顾雨天路滑,跑着下山向她奔去。
他们俩谁也没注意到,一身雪色衣衫的神尊大人自他们身边而过,一言不发地低着眸,像独自在温润的春日里承受着好大的一场冬雪。
厚雪压了满枝桠,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只想逃离。
巫匀影彼时怎么会知道,当时旻焰已经被神魂灯反噬,魔气入体,为了见她这一面,没日没夜地努力用自身神血净化魔息。
闭关三年,又过两年,整整五年时光,他才再出现在她面前,为见她这一面。
电光石火间,现在的巫匀影忽然想到前世很早之前,有一次她去寻凤尘年时,旻焰忽然问她,在人间时可曾认识一个叫君忆的人。
巫匀影猛然回神,像被顿时扼住了呼吸,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旻焰酒醉的时候,被她推倒的时候,不许她做天后的时候,同她聊天而她下一瞬便头也不回地奔向凤神的时候......
她一直怀疑旻焰前世是不是并不如今生爱她,所以才仿佛离她那般遥远。
而实际上,旻焰曾向她走出九十九步,而她连那一步也不肯迈出。
相反,她转过身,朝另一个人而去,与他渐行渐远。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咫尺之遥......
前世的所有悲剧像是巧合,实则又是必然的宿命。
过了良久,旻焰才道:“没错,是我予你玉肌榴仙膏,也是我以千年修为帮你逼出龟息之阵的余毒,修复你受损的筋脉。”
此时此刻,前世种种误会,巫匀影只觉得荒唐,可笑又可气:“旻焰,从前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旻焰吻她的发丝,追悔莫及地摇了摇头:“我以为凤尘年会告诉你实情,我从前到死都不知道他欺瞒了你,也没想到他的无耻远超我的想象。不过,也是我不对,没有早发现端倪。皆是我的错,原谅我,好吗?”
巫匀影看着他的脸,瞬间哽咽了,他又有什么错呢,错的从来不是他。
她闻着对方身上的冷香,心里才会好受一点点,但即使如此,也还是不禁道:“旻焰,我很难过。”
“是我不好。”旻焰安慰她说,“我应该更勇敢些,更主动些,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巫匀影蹭了蹭他的下颌:“你已经很勇敢,今生你恐怕向我迈出了一百步,千步万步,我轻轻才踮起脚,触碰到了你。凤尘年说的没错,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旻焰捂住她的嘴,对她心疼至极:“从来没有的事,他说的,没有一句是对的。你善良真诚,敢爱敢恨,从来没变过,一直都是你。”
巫匀影将他搂得更紧,如此好像才能忘记疼,抚平旧日的伤疤和遗憾。
天外春山的夜,萤火飞舞,灵气丰沛。
他们来到了契天阁外,巫匀影靠在他怀里,想起他们第一次互相表明心迹的那夜,脆生生地喊了他一声:“君忆。”
旻焰将她往怀里拢了拢,道:“嗯?”
“从前我没想起你,是因为我喝了孟婆汤,后来有了心魔,陆陆续续想起的,都是不好的回忆,而那些回忆里没有你。”
巫匀影说,“其实人间一世,不管哪次,君忆都是唯一的美好。”
旻焰与她对视,微微笑了:“匀影何尝不是君忆的救赎,人间一遭,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明枪暗箭让人猝不及防。匀影性子虽然刁蛮任性了些,但很真诚,与众不同,像初雪一般干净纯粹。”
“刁蛮任性?”巫匀影很不乐意,“你方才还说没有这回事。”
旻焰笑了笑:“不一样,你刁蛮任性的性子在我看来,是活泼可爱的。”
“是吗?我怎么不信。”巫匀影轻翻了个白眼,掌心默默化出一物,“眼熟吗?”
旻焰看了一眼千面坠,心虚瞬间写在脸上,撇开视线,故作不知:“这是何物?”
“装。”巫匀影收起千面坠,和他算账道,“当时你是不是也和我一起进千面坠幻境了?”
旻焰不善说谎,默了默,只好承认道:“嗯。”
“我就说,君忆看似没变,实际上变了那么多,比当初的小太子硬气沉稳,不再是个眼里只有亲情的哥哥奴。夺回皇位,杀了君熹,重振朝纲......种种都像是血脉觉醒的另一个人做的事。”
旻焰偷瞄她神色,有几分小小的担忧:“匀影不会生气吧。”
“生气,”巫匀影冷笑道,“神尊大人处心积虑地瞒我这么久,我怎么不生气。”
旻焰环抱着她,指尖捏捏她的胳膊道:“那不气了,我不是故意的,你说的,我在向你走第一百步,所以我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只想让你这一次能记住我、相信我,私心来说,最好能爱上我、深爱我,深入骨髓,烙印神魂。”
巫匀影自然不是真生气,她抵住他的额头:“你做到了,我很爱你,心旌神摇,百世沦陷。”
千面坠幻境对巫匀影来说,的确意义非凡,遗憾得到弥补的不止旻焰一人,也有她。
“你知道凤安吗?”巫匀影道。
“自然。”旻焰道。
“前世我入魔前,她和我说了很多,说凤神爱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早就死了的魔女。还有,凤尘年从来都不喜欢我这般言听计从,乖巧听话的性子,他这个人性子古怪,喜欢不喜欢他的人。”
巫匀影边说边觉得好笑,“她还说人间一世都是诸神对我的惩罚,所以我注定一生苦命,被父亲抛弃,被母亲疑心,被身边人折磨冷嘲。所有人都讨厌我、憎恶我,想让我死,没人怜我,没人爱我。”
巫匀影说了许多,还提到当初鬼界遇到凤神。
其实凤尘年早知道一切,为了抢占先机,早早便在鬼界蹲守着她,还特意等她在十八层地狱下受尽折磨后才现身,就是为了在她最痛苦之时救她,让她对他心生好感,从而信任他。
巫匀影重生后,与他计划的不同,提早离开十八层地狱,凤尘年便也恰好提早出现。
而这些在巫匀影将鬼王鞭.尸碎魂时,又从鬼王口中听说了一遍,她得知了凤神早见过鬼王,只不过不想让他说出一切,所以才会割了他的舌头,并非因为神爱世人,而是他精于算计,心中只有自己。
“匀影......”旻焰并不知道她说的许多事,此时此刻听到她过分冷静地说出来,只感到痛彻心扉。
像昔年一根又一根的降神钗如冰魄般刺破皮肉,扎入身体,渗出森森然的血迹,蜿蜒流淌而下。
那种感觉险些让他无法呼吸,他只能一遍遍地亲她,与她相拥取暖。
他们像极寒之地中,两个快要冻死之人,在浩天风雪中,只能在对方眼里看到暖春。
他们把彼此当作希冀,向死而求生。
巫匀影侧过脸,吻了他的额头,怅然一笑:“不知不觉,我乱七八糟地说了好多,其实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总是在被背叛,被欺骗,唯独你为我承受一切,费尽心思爱我而不是伤我。
“旻焰,你是误坠人间的天神,是我注定孤苦荒凉的一生里,天降的意外也是例外。人间几年那么苦,你为我点了一束光,让阴霾一一退散。”
旻焰眼眶湿润,哑声道:“匀影,我很爱你,同样深入骨髓,烙印神魂,永世不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