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而已
梦而已
……
尤温浑浑噩噩像一只游魂游荡在天地,踏遍人间熙熙攘攘道,穿梭过人多或人少的地方,听着耳边模糊成片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落到自己耳朵里,人群被他浑然落在身后,直到没有一个人,再没有一个人。那天大雨瓢泼,把他浇了个透彻,导致他什么事都记不太清了。
亦或者说,他其实不太愿意想起。
他蜷着背,手上衣袍上还染着血,那天的尤二少爷看上去实在可怜,走路都跌跌撞撞的,好像摇晃着去走已经耗尽他所有力气了。
他神情悲戚,眼尾染上艳红,神色恹恹的,背影单薄,好像这辈子最让他骄傲的倚仗没有了。下雨时山路是极不好走的,他却专爱挑着那走,其实实际上连他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那双速来盛满笑意的眸子是空洞的——
没有人告诉过他,在雨里走路是窒息的。
直到脚下一打滑,人也没有力气去挣扎,他就混着被雨打的松软的土和脏泥垢的斜坡往下滚,衣服被挂的破烂,身上又添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伤,滚到一片平地,他才停下来。
好无力——
他静静躺在地上,不想动了,就这么躺着。
雨滴接二连三敲打在他脸上,额头上,眼睫上,又顺着滑落下去。
好似一瞬间,他成了被天地遗弃的孩子。
要不就这么样吧,好累。
真的好累——
他躺了好久,久到天际变得灰暗,久到清风霁月,万里晴空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他就沉寂在这里。
直到木然敲打自己的雨滴再没有降落在自己脸上,他意识有些恍惚。
雨停了?
不,雨没有停,是有人来了。
尤温嘴角扬起一抹极苦涩的笑,他是想笑的好看点的,就像往常一样笑,但是——
好像笑不出来了。
“我哥死了。”
“嗯……”
“我爹娘也没了。”
“嗯。”
“这一切都是假的对不对。”
“对,是假的。”
他每问一句,那人就会不厌其烦答一句,也不嫌泥地脏,就静静在他身边坐下来,听他说。
“我哥给我说,小温啊,阿爹阿娘的托付哥哥做到了,人清则不魔,每一件事都有它浑然天成的规律,这是我的命数。哥不希望你因为我,让这件事成为你的心魔。”
“哥哥知道那天你听到了邪魔的话,但是你不要误会,不要把这件事归咎在自己身上。每个人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为了做自己想做的。哥哥的心愿就是小温可以终其一生做自己想做的事。还是那句话,所修之道不同,便没什么好去较量的,你大胆去做自己就好了,被人强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不会开心的。哥哥不希望……我受过的苦你再去经历,人来这世上不是为受苦的。”
“但是,哥哥以后不能再保护小温了,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往前,再走走了……”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人用那样的语气喊“小温”了。
尤温小声呜咽起来,泪顺着淌进泥地里。他有些说不出话,喘着气,说出口的话便成了咕哝:“我,他到最后了,还在让我不要为他的死感到负担,我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本来是可以发现尤子许的不对劲的,奈何当时兴奋过了头,尤子许又一副没事的样子,他真的以为,他当时真的以为回家疗养两天就会好的。
结果就是——
等他再蹦蹦跳跳去他哥屋里的时候,他入眼便看到尤子许的贴身佩剑平静的躺在桌上,榻上的尤子许安分守己的躺着,却躺的着实太规矩了。
睡的也沉,尤温拼命摇他他都没醒。
尤温蹲在他床榻边上,擡手去摸那把剑,剑身刚一出鞘,那里面就掉落一封信出来。
“……”
尤温沉默着将它捡起来,果不其然。
是写给他的。
他是料定了他会去动他的剑。
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不会再醒来了,他背对着尤子许看完了信,把信照着原样折回去塞进贴近心的衣襟里。他是很难想象到尤子许是怎么一点一点感受着生命流失消逝的。
他揉了揉眼睛,泪好像是有点失禁。
没过两日,就连家也没了,没了尤子许的本命禁制作支撑,曾经人人钦敬的尤氏府邸也成了任人欺嚷践踏的破烂之地。
他又一次成了那个废物,那个总是被第一个保护起来的废物,好像每个人都要因为他去死一样。
尤氏,覆灭了——
他被在邪魔攻来的前一刻送了出来。
那个时候多多少少他是想骂娘的,但是好像没什么用。
他甚至,甚至不能像他哥一样保住这个家。
何其无力啊,一切好像从他幼时那句“我才不要修什么道”开始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尤温五指狠狠嵌进土里,那只青筋泛起的手狠狠捶向地面,一下一下。
……
“所以你的选择才没错,不是么,它展示出来的只是一个原本的轨迹,但是你把它拨正了,你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一切就被推翻了。”
猛然一道嗓音打破了他的沉寂。
尤温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好像能安抚人心似的,比那安神的熏香还管用。
“是啊,是假的。我爹娘还好好活着,我哥也还在我身边。”他嘟囔着,也像是在自我安慰。
“他们都在。”
尤温缓缓睁眼,一切好像拨开云雾见月明般通亮了起来,尤温有些恍然。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人。
是祁一。
他对他说:“走吧,我们回去吧。去那个谁都还在的世界。”
他站起身,朝他伸出手:“梦境待太久,我可不担保会不会变成真的。”
尤温去看他的眼眸,他就站在他前方,背后就是万千阑珊灯火,映衬着他的黑衣像染上了萤火,人世间一切的悲恸倏然渺远了,像那次借由自己看不清路而帮他黑夜点灯的某人一样。
他唇角牵动,勾起一个笑,伸出带着泥巴的手:“我手有点脏。”
祁一没说话,只是主动握上他所谓的那只脏手,他的手苍劲有力,手掌很大,却没什么温度,尤温忽然有点想笑。
很久之后的他想到这一幕,忽然明白,他实际上思绪一直很清明,他一直清楚的知道这是个幻境,但是又甘愿堕落,很多事情没法接受,只是缺这么一只手,缺这么一个人拉他出这个幻境,也只能是这个人。
仅此而已。
……
再一次睁眼时,人已经真切地感受到耳旁袭来的风,尤温猛吸了口气。
好像活过来了。
他再也不要待在那个窒息的世界了,太煎熬了。
他环顾了下四周,才知道自己已经晕晕乎乎过了明桥,身边还站着尤子许和应荣轩,问了才得知他们已经早便从幻境中醒来了。
尤温一瞬不瞬地盯着尤子许,活像要从他身上戳出个洞来。尤子许笑着摸摸他的头,温声道:“怎么了这么盯着我。”
“没事儿,就是忽然觉得大家都还活着,真好。哥,你以后别当家主了,让我爹当去吧。”忽然再次感受到这个人活生活色的触感和温度,尤温差点刹不住闸,嗓子都有些哽咽沙哑。
尤子许:“……”他不太明白。
应荣轩翻了个白眼:“进了个幻境还让你感悟出人生了。肯定都活着啊,不活着难不成是要死啊,要死你死去,别诅咒我们。”
尤温语塞:“……你好像不说话会死一样。”感情就自己一个人被这幻境逮着造啊。
***
尤温看着眼前的祁一,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了声,道:“祁美人。”
祁一转头看他,眼神带了些询问的意味,薄唇轻启,难得声音没那么僵冷,温着声应道:“何事?”
尤温有些疑惑,试探问道:“我幻境里见到你了,那是真的你吧。”
祁一颔首:“是我。”
祁一顿时感受到尤温的目光变得复杂难品,最能直接感受到的大抵就是感谢。
在尤温从梦境幡然醒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其他人便七七八八醒了个遍。当时的几人还在桥上,见尤温还没醒,又不好多做逗留,只好让祁一先搀扶着过了。
刚开始几人还有耐性等,时间长了就觉出了不对劲,这才发觉尤温被困在了梦境里,脸色苍白,白净的额头不住的往外冒汗,冷汗涔涔的,身子还在发抖,活像进了梦魇。
尤子许和应荣轩还在为此想破脑袋,祁一已经施术探进了尤温的梦境,将人给拽了出来。
祁一看着轻松,但也确实只是看着轻松。
生魂入梦是极耗费体力的,而且还要求操纵者有极强大的魂体,对意志的要求也是极高,一般人随意使用这招大概率就被沉沦在其中了。
他这段时间本就虚弱,但还是强行破了自己先前封好的那层禁制,那股蚀骨的寒意又复发上来,浑身的血脉就跟被冰冻住了一般,骨头生疼。
他生生将这股气息压制下去,似没事人一般迎接着尤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