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世家国
累世家国
走出总司处,站在门口的裴远立刻迎了上来。
裴远把黑色的呢子军披风给人披上,然后默默的退到了文择元身后。
文择元揉了揉太阳xue,长叹一口气:“是你打的小报告?”
裴远的声音细的像个蚊子:“是”
“写三千字的检讨,明天交过来。”
“啊?!”裴远哀嚎。
裴远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文择元早已不在眼前。
总司部大楼前的空地上,只剩裴远一个人在原地欲哭无泪。
仪州这边,林钧宸总算是接到了自家参谋长的电话,不过却是来兴师问罪的。
“择元想本帅了?”一如既往的不正经。
文择元自然是没有心情说笑:“少帅马上把军纪部的人撤了。”
提起这个,那林钧宸也是一肚子气,戏谑道:“什么军纪部?本帅围他做什么?”
林钧宸心里自然是负气的,你去军纪部又没告诉我,我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文择元自是听出了这话里有话,不由愣了一下,低声道:“此事是文某不对,文某不该瞒着少帅。”
话筒对面的人叹了口气,声音温和下来:“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好,就是一根筋。我让他们撤可以,那三十军棍你得推了。”
文择元失笑:“军纪部又不是你家开的,包季佐的脾气你不知道,他卖过谁的人情?”
林钧宸恶狠狠道:“那本帅就撤了他。”
“少帅又在任性了。且不说包季佐的品行极为适合军纪部长一职,单说上级将校肆意推脱刑责,就难以服众。”
“择元你就是太清醒了。其他人我不管,反正这件事我就是糊涂了,本帅看不清。他包季佐敢动你,本帅就敢拆军纪部。连中央政府都撤了的部门,咱们留它干什么。”
文择元难得严肃起来:“林钧宸,权利不受制约是危险的。现在你是军政的核心,可能一时看不出问题,但以后呢?况且队伍越来越大,你总有无法兼顾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一套能撑起部队的制度,而不是一支离了你就无法运转的部队。而包季佐的军纪部就是促成队伍纪律化、秩序化的核心。”
林钧宸当然知道自己不占理,但林钧宸这次就没打算讲道理:“你不要和我讲那么多,一句话,你推不推。”
文择元无奈,林钧宸这脾气一旦上来,他还真敢把军纪部插拆了,林钧宸这人平时看起来平易近人,但狠起来也是真的不留情面。
沉默半响,还是道:“文某不能开这个先例。”
林钧宸的声音也很低:“那没得商量。你当你病历上那十几页纸是写着玩的,我和金叔打过保票的,我宁可不要包季佐这个军纪部。”
心知这次拗不过林钧宸,文择元只得半哄到:“这样吧,少帅先把兵撤了。少帅回来前,文某绝不再私自去军纪部那边,反正是年销,一切等少帅回来再说怎么样?嗯?”
“这可是你说的。”林钧宸自是一口咬住对方的承诺。
林钧宸带着孩子气死缠烂打的态度让文参谋长颇为无奈:“答应过你的事,文某可曾食言?”
仪州这边迟迟找不到行刺的人,林钧宸却待不下去了。
毕竟自家小医生、在这方面就是很难让人省心。
而这厢得到消息的包仲礼却亲自找上了们。
包仲礼显得很是为难:“林老弟,不瞒你说。为了这次会晤,政府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你这一走,其他人势必也留不住。想象这样再聚一次,就难了……”
诧异于面前之人眼中的热忱,来这里、其实林钧宸和叶将成的想法是差不多的,政府的这次会议不过是想用民族大义为旗,来加强政府的军权。毕竟政府腐弊难返的风评摆在那里,又有谁会相信这样一个政府中的总理真的会一心为国。
林钧宸思忖了片刻道:“在下说句不客气的话,大总理不要介意。”
包仲礼点头:“少帅但说无妨。”
林钧宸:“林某也算是政府的老兵了,当年厄州沦丧,政府不管不顾、兖州失陷,政府置若罔闻,而后犬封破冀州,陷豫州,临戴州,没有一次像样的抵抗是出自政府的新民军之手。怎么现在,政府突然良心发现,要救百姓于水火,济苍生于倒悬,与我等共抗犬封了?”
这翻话,已是相当难听了,但若不如此一针见血,有怎知政府的诚意。
包仲礼的反应不是恼怒,而是有些羞赧,他知道,这么多的战役,一直在前方浴血的不是他们政府声名显赫的新民军,而是眼前的青年、是所谓的卫国军、护国军,和救国军。
包仲礼看着手中的茶杯,低下头:“少帅应该知道我们这批人,大多都是当年反黎运动中活下来的革命者。”
“反黎立平,前辈们的不世之功,林某岂会不知?”
明明是赞颂的话却带着几分讽刺与戏谑。
“反黎立平……”口中呢喃着这几个字,老者神色复杂:“我们确实反着黎,但大黎却非因我等而倾覆。我们也确实立了平,但平国究竟有几分在政府手中,少帅也不难分辨。”
包仲礼倏而一笑,似乎是想起了那段岁月,眼神迷离:“不世之功……是啊,所有人都在夸我们,我们建立了联合政府。一心想着就像我们在大黎街头上游行时的口号一样,在这方土地上建成一个富强、民主的国家。但是事情却远不是我们想的那样简单,犬封虎狼环饲,军阀步步紧逼。最可怕的是,我们的内部开始出现了分歧。”
包仲礼顿了顿,喝了口茶继续道:“权力是个可怕的东西,他能让人上瘾。不过数年,当年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就都变了……政府中出现了派系,中央对地方失去控制。大家不再想着怎么改革,而是想着怎么让自己的权利更稳固。”
包仲礼苦笑着缓缓摇头:“说来好笑,大黎没了,但是我们这群当年的革命者却成了新的阶级,重复做着和当年大黎一模一样的事。”
林钧宸:“那总理如何做?”
“能如何做……”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都说成大事者铁石心肠,可那都是我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过命同袍啊……当年…我兄弟他是为了救我……他浑身都是血、放不下的全是他的那个弟弟。照顾好他弟弟、我握着他的尽是血的手拍着胸脯保证过的……可他的那个眼里除了他谁都放不下的弟弟却偏偏是个连军费都敢拿的孽障!”
“上位者要杀伐果决……开国之君诛尽忠臣元勋是薄恩寡义。可做不到这些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千古罪人……”
“民主……说来好笑。”包仲礼苦笑:“军委会上,怯战畏战的主和派远多于主战之人,正是因为这所谓的民主,老冯纵是总统,也没了发兵的权利。”
包仲礼停了下来。
林钧宸却没有插话,因为他知道这个老者还有未尽之言。
包仲礼犹豫道:“接下来的皆是政府的命脉了,林少帅,我可以信你吗?”
“如今行刺事件悬而未决,统一战线难有下文,总理惟有信我。”
“我若和盘托出,少帅可会助我?”
“这取决与总理接下来的话的内容。”
包仲礼颔首:“总归政府亏欠大家至此,那今日老朽就博上一把。因为都是自家兄弟,我和老冯对政府里的贪污现象起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重拿轻放的,结果等真正想要制止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政府被蛀空,而我们却不敢查,因为一查,那就是牵连上百,足以拖垮政府的大案。就这样一直耗着,就在我们都认为政府会一直这样直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一个日本人找上了老冯,他犬封说愿意以军械装备为代价,换政府对叶将成部的宣战。”
林钧宸一点即透诧异道:“前段时间总理和大总统的纷争难道是?”
包仲礼点头:“都是我和老冯安排的一场戏。老冯先假装接受犬封的条件,拿到了军备。然后我再在全国百姓面前揭露他通敌卖国的罪行,让犬封空欢喜一场。如此以来,其一,我们以老冯的倒台和平的换下了一大批原政府的官员,其二,我们以此为由,顺利的召开了这次联合会议。”
“那冯大总统岂不是平白的背负的卖国通敌的千古骂名?”
包仲礼摇头叹道:“少帅日后便会知道,在平国,名这个东西啊,虚的很。你真心为国会有百姓拥戴;你只谋一己之私,手中有钱控制舆论,依然会被百姓拥戴;你天天在街头巷尾煽动造反起义,还是会有百姓拥戴;帝制倾覆民国始立,国民们却远远未达到能够当家做主的水平,国民被奴役惯了,快忘了怎么自己判断是非,也没能力自己判断是非。他们不假思索的拥戴了我们,而我们却带错了路,现在要是能把这政府再次拉回正轨,莫说背个骂名,我们纵是粉身碎骨又怎样?更何况只是通敌未遂,以老冯曾经的赫赫功劳,不过通电下野罢了。”
此刻,林钧宸看向面前老者的眼神已近带着钦佩了,舍下毕生的功业,不惜背上千载的骂名,何等的胸怀与气魄。
“好大一盘棋!”林钧宸叹道。
包仲礼摇头:“可惜这盘棋已至死局,非如此,我也不会冒如此之险,与少帅和盘托出。”
包仲礼在赌,赌这个百战沙场的少年将帅是否还有着最初的热血赤诚。
包仲礼郑重站起,灰色的布衫尽显沧桑,老者目光熠烁,他向面前的的青年伸出右手,诚挚的邀请道:“吾等已经老了,一代人做一代事,少帅可愿助吾等下完这局棋?”
林钧宸回握住那只饱经沧桑的手。
两代革命者间的交接与传承。
两个时代的血脉在这一老一少紧握的双手间就此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