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
第23章三合一
◎路无殊长眉微扬,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转机发生在当日深夜。
亥时一刻,宋烟琼一身长袍踏入临安侯府的大门,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宋誉行。
守门的家仆半夜被叫醒,若是往日,是要有几分脾气的。可今时不同往日,府中四娘子危在旦夕,进来的人说不准哪位便能救下四娘子的命。他怕误了时机,半分都不敢耽搁,听到声音连忙和衣来打开门。
见到是那位兼济天下的宋娘子,喜色爬上家仆的眉梢,他心想郡主总该有救了,越发垂首恭敬道:“容小人通报一声。”
此话刚落下,他似下了什么决心般,心一横,冲着他们道:“府中主子都在行云阁,守着四娘子。也不拘泥于规矩,您二位请随我来——”
宋烟琼和宋誉行对视一眼,随即点了点头,跟着往里走去。
她因应了要为江遇宛寻药,此次并未外出,而是向师父寄了信后,便居于昔日住所——京郊的兰若寺,本欲好生翻看医术,未料被幼弟找来,口称让阿姐救命。
宋烟琼立时一惊,带了些这些时日来找的草药便随他上了马车。
待被引入行云阁,外间临安候和江云书都在太师椅上扶眉坐着,听到有人进来,连眼皮都没动,待听到家仆说宋府世子和娘子来访,两人才正了眸色擡眼看去,随即大喜过望,临安候更是站起身来欲要行谢礼。
宋烟琼不敢受长辈的礼,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
因着男女有别,宋烟琼独自进了里屋。
她一进里屋便瞧见江尔容和江尔姚皱着眉,在矮榻上坐着,眼神飘忽,一脸愁容。
江尔容先瞧见了她,惊呼:“表姐!你竟然回来了!”
宋烟琼默了一下,放轻了声音道:“四娘子呢?”
她脸色一变,眼眶中又要掉下泪来,颤巍巍的指了指那屏风。
宋烟琼顺着看过去,屏风后确影影绰绰出现了一道身影,瞧不清晰。她绕过去,却见那道身影是她姑母,宋氏阖着眼,轻轻靠在了床柱上。
而那四娘子侧脸苍白如纸,唇色惨白,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她缓缓走上前,半蹲下身子,从锦被中带出少女一截玉白皓腕,将手指轻轻复上脉搏。
动静虽小,宋氏却听见了,已然睁开眼睛,侧头看过去,就见是医术高明的内侄女在号脉,她微微坐正,眉间一展。
宋烟琼的面色渐渐凝重,宋氏眉心一跳,不敢想象——若是烟琼都救不了,那么安安是否真的危在旦夕?
宋氏一阵心酸,不由觉得这姑娘太过可怜,自小失了双亲,还被恶疾烦扰,短短十来年间过的苦不堪言。
她傍晚时拦下了临安候派去朔州报信的人,这会子也不由思虑,是否不该瞒着朔州?听闻小江都王程识云年幼时曾在九牧求学,更是神通广大,路子颇广,多番救下突犯心疾的江遇宛。
可——小江都王手握重兵,在军营中颇负威望,圣上又是多疑的性子。纵然淑妃娘娘颇受盛宠,圣上不仅未看在她的面子上对这位王放宽心,而且还忧心江都王恃宠而骄,多加忌惮,更是下过无召不得进京的旨意。
他若是进京,圣上难免疑心临安侯府和江都王府私下密谋,欲图不轨。
到时还哪管江遇宛的病是真是假?
可不告知朔州那边,若是安安真的......
——到时又该如何向江都王交代?
宋氏心下几番思虑,面上也不由带了愁色。
这时宋烟琼终于站起身,微微敛目,她稍微一默,口中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告诉姑母,她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江遇宛赴死?
还是,告诉她,只有找到北襄圣草——雪参叶,才能为这小姑娘寻得一线生机?
可这两条路,无疑都是死路。
雪参只存于北襄皇族,听闻精心养护十年才能结出一片叶子。
师父走前看了江遇宛八字,说她生命悬在极寒之域,线格极不稳定,稍稍遇事便会断裂。唯有与之相反的命格强硬之人,才能救她。
宋烟琼眼露迷茫,命格强硬为何意?
她勉强压下心中思虑,从袖口拿出一包草药,递给了宋氏:“姑母,且先将这药予她服下,或有转机,只盼着能醒来,便有希望。”
***
两日后,又倾下一场雨,雨势倾盆,顺带刮起寒风。白术端着药进了里屋,她转身阖上屋门,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白术将药放到圆桌上,拿勺子搅了几下,旋即递到宋烟琼手中,她接过来,要往江遇宛苍白的嘴里喂去。
窗格中泄出来的日光映在床上少女的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的清晰,宋烟琼叹了几息,轻柔的吹了几下,伸手欲捏住她下巴。
倏然,她眼睫颤动了两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宋烟琼的手顿住,向来不动声色的人也不由一惊,冲着白术道:“去叫人来,四娘子醒了。”
白术也瞧见了,眼眶泛红,然后重重点了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
江遇宛浑身发颤,双眼绯红,泪水盈盈往下掉。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红绸挂起,她穿着喜服,从高高的城楼上跳了下来。
——不,那不是她!那是真正的朝阳郡主!
她像是局外人,看着那小姑娘如何长大成人,又眼睁睁看着朝阳郡主跳下去。
引着朝阳郡主上城楼的那个女子,她看清了,是宋文含,竟是自诩善良的宋文含——
于城楼下接住她的,她也看清了,不,她没有看清,他的脸朦朦胧胧,那个梦境似乎是故意不让她看清......
跳下城楼的痛,深深萦绕在她心间。这次的感觉是如此真实,她已分不清梦和现实之别,她像是真真正正经历了朝阳郡主的一生。
她短暂、灿烂、悲怆的一生。
江遇宛眨去了眼泪,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却迎来更切骨的疼痛。
有人在喊她:“安安——”
是谁?
***
七月十五中元节,一场连下几日的豪雨初歇。
东方既白之时,庙中一扫往日孤寂,香客盈门。
青山隐隐,兰若寺中正开了一树一树的广玉兰,冷冽之息扑面而来,勾勒出一片纯净丽色,令人移不开眼来。
白色的花瓣轻轻摇落,香味稀薄,轻轻杳杳地散开来,落入树下石台边坐着的女郎身上。
那女郎穿了身白色长裙,头发浅浅笼了起来,神清骨秀,眉眼似乎笼着细雨,神情冷清,一截腻白皓腕显出来,手中拿着一只碧玉茶盏,徐徐饮着。
罩出一种仙气飘飘的意境来。
有侍女走近,手中端着一个木盘子,上面亦放着一个木碗。侍女低头放下,头上垂下两缕丝羽,随即立在了那女郎身侧。
药味盖住了花香,单让人闻一下,眉头便会蹙起。
“郡主,服药罢。”白术觑着郡主的脸色,柔声道。
自从郡主大病一场,醒来后,便随宋娘子来了兰若寺暂居养病,再不复从前娇弱,一派冷冷清清,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江遇宛拿过那碗,看也没看,阖上眼灌了下去。
白术见状更为担忧,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郡主醒来后一句话也不愿说,只是在宋娘子问她要不要去兰若寺时,方点了点头,她是什么时候说了第一句话的?
似乎是见过寺院里宋娘子的师父——殊音师太之后,眉宇间的愁色才褪下些,亦愿开口说话。
......
江遇宛坐在石头座子上,擡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眸色微敛,默然不答。
兰若寺宁静空寂,她来了几日,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坐在这石台处,看云起云落。
自她于病中醒来,便日日夜夜萦绕了满目红色,因而听从了宋烟琼的建议,来到兰若寺静养。
她理应感到几分惶恐,可待在兰若寺的这些时日,这份平静已尽数扫去她心绪的烦乱。
只是,系统似乎好久没出现过了,那场病究竟是系统降下的惩罚,亦或真的只是她的心疾犯了?
江遇宛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处的青山,心里想着自己的归期。
再有三月,便是原主的及笄礼。
距离原主的死期,还有一年并三个月。
念及此,她更迫切地喊了喊系统,江遇宛不愿再重蹈覆辙,经过了那个梦,她更想好好活着。
可系统依旧毫无反应。
她想起了几日前步入殊音师太的禅房时,檀香充盈鼻端,师太一袭禅袍,静坐于榻上。
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年轻的样子,虽说是宋烟琼的师父,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岁。她半张脸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疤,覆盖了原来的面容,另半面脸上带着半张缠花面具。
那面具冶丽清靡,然则师太面色平静,周身被一种冷清的氛围包裹。
江遇宛坐到她身侧,身心都仿似放松了下来,须臾,她轻声问:“师太,我该怎么做?”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问,无头无尾,叫人如何答话?
可穿书如此奇异的事,说出来又有谁会信呢?江遇宛不欲再解释,殊音师太却好似懂了她的意思般,划佛珠的动作倏然停下。
她闭着眼,清淡的声音飘出来:“随心去罢。”
“你的机缘,在一个人身上。”
声声入耳,绕佛珠的声音再次响起,令人心安。
......
“白术,今日是七月十五。”
白术正在恍惚中,听见这话猛地回神,轻声应了是,侧过头去看江遇宛。
后者垂着浓黑眼睫,声音中情绪稀薄:“去正殿,我要为父母奉香。”
说罢便理了理身上长裙,站了起来。
少女病了几日,明显瘦了下来,盈盈一握的腰肢如今看着竟似伸手便能折断,整个人脆弱的仿佛下一瞬便会被卷走。
白术欲说些什么,触及她平静无波的神色,到底是噤了声。
***
跨过寺庙门槛,许多着素衣的男子女子虔诚地跪着,佛寺中人影不绝,却都着意压低了动静,寺中一片寂静。
红漆大门右侧,有位眉清目秀的小师傅站在桌案后,桌案上放置着红香,另还放着一盏香炉,里面放的却是香客们奉上买香的香火钱。
江遇宛示意白术拿出事先备好的香火钱,一个沉甸甸的精致荷包,递给了那小师傅。
小师傅合手对她们微微颔首,嘴里轻声道:“阿弥陀佛。”
江遇宛还了一礼,拿了把香,亦让白术自行去拜想要求的,然后她跪在了大殿供奉的佛像前。
她神色虔诚,拿香伸入香炉点了点,随即伏下身子,深深磕头。
须臾,她直起身子,望了望那佛像。
佛祖带着慈悲笑意,俯视着她。
江遇宛合手闭眼轻声拜:“佛祖,请指明信女的路——”
蓦然,一声轻笑响在她耳侧,她下意识侧头看去。
瞥见一抹冷硬的侧脸,那郎君直视着前方,身穿竹青行衣,颇有几分少年的器宇轩昂之气,似是发觉她的视线,那郎君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
“郡主天真。”
“神佛大爱也无爱,竟妄想靠他们么?”
她眉心一跳,视线颤了一下。须臾,他却不再看她,将手中的香火放入炉中,起身往门外走。
江遇宛忽然生出了勇气,提着裙摆跟着往外跑了几步。
她停在正殿侧边,对着那个孤冷的背影,唤道:
“殿下——”
路无殊步子缓缓,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江遇宛心一横,高声喊他:
——“路无殊!”
喊完自己都惊了一惊,怎么能直呼他姓名呢?
江遇宛正暗自懊恼着,却见他缓缓转过身来,连眼皮都没擡,静静站在原地。
他身后是白天红墙,细碎的光洒下,那张俊秀的面容隐在光下,半遮半掩。
她竟觉出一种——他似乎在耐心等她开口的意味。
江遇宛对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深吸一口气,质问他:“殿下说神佛不会护佑我们,可为何又来此处奉香?”
他回:“......为故人祈愿罢了。”
她执着地盯着他,又抛下一句疑问:“什么故人?”
仿似不愿承认自己将来路寄于旁人的懦弱,偏要咄咄逼人,逼他也承认。
他默了片刻,有些意外她会追问,下一瞬,不甚在意的答了句:“逝去的人,何必再提。”
缓了一缓,他擡起眼皮,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从她素色的裙摆,缓缓移上前,扫过她盈盈一握的腰,最终落在了她鬓边垂下的白玉步摇上。
他说:“我从不信神佛,我只信自己。”
漫天神佛何时庇佑过他?
他跌跌撞撞走了一程,皆是头破血流才得以活下来罢了。
转而想起面前的小姑娘纯白无瑕,未经世事,周围皆是爱护、担忧她的人,路无殊牵起嘴角,面上滑过几分嘲讽:“不过,你倒是可以信一信。”
......
白术奉完香后,在殿内寻了一圈没瞧见郡主,便问了那小师傅,才知郡主已出了正殿。
她向小师傅道了谢,快步出来寻郡主。
却未料到,郡主孤身立在空旷的院子中,神色郁郁,不知在想什么。
白术连忙走至她身侧,顺着她看的方向也望去一眼,却只瞧见了静静来回的人群,她不解问:“怎么了?郡主?”
江遇宛苍白着脸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无碍,回去罢。”
***
夕阳短暂,香客渐渐下山。有僧人在扫地上的落叶和花瓣,佛门之地更显平静。
白术去了膳房拿晚饭,江遇宛仍旧坐在那棵广玉兰树下,呆呆看着面前渐落的夕阳,少年似笑非笑的话响在她耳侧:
——“你倒是可以信一信。”
信神佛吗?
他不信,却道她可以信。
是在指她懦弱吗?
“......”
她烦躁地揉了揉额间,有些不解为何路无殊的话总能引起她的沉思。
蓦地,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江遇宛收起神色,淡淡扫过一眼。
却见是白术提着食笼,脚步雀跃地往这里走来。
白术将食笼放到石台上,把里面的食物一道一道摆了出来。
她展颜笑起来:“郡主,你看,这是难得一饮的敬亭绿雪,这个呢,是甜甜的梅花饼......”
江遇宛唇角微扬,不由跟着浅浅一笑。
“郡主快些用吧,寺里很少有如此精致的食物呢!”白术也坐了下来,细心的将那些食物放到她面前。
她伸出一半的手顿在半空,清淡的眉眼微怔:“可是有贵客来?”
白术闻言思索了一会儿,忽地想起了膳房的几个小僧说的话,她歪了歪头,有几分不解:
“听闻二皇子殿下今日来了兰若寺,求见殊音师太。”
江遇宛沉默了一会儿,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
白术托腮问她:“郡主,你知道他来干什么吗?”
她扯起唇角:“许是为了贤妃的疯症。”
贤妃近日来疯症越发厉害,夜间常常神志不清的跑到御花园处,行状疯癫的欲跳井。白日里清醒过来,又跑到太极殿谢罪,再无曾经的盛气凌人之势。
如今她清醒的时候已是越来越少,圣上对她愈发不耐,近些时日若非是岭南魏氏在旁周旋,怕是大祸将临了。
而殊音师太不仅医术高明,更略通岐黄之道。却常年游历在外,现下也只是宋烟琼为了江遇宛的心疾,才拜托师父回来襄助。
只是——如此杀孽重的人,殊音师太必不会出手相助。
且,她这些时日听闻,殊音师太立过誓,有生之年永不再踏足盛京。
虽不知因由,可江遇宛却觉得,她那般的人定不会负下自己的誓言。
“......”
白术闻言沉默下来,少顷,她忽然带了几分好奇地说:“可他为何要带着质子殿下来呀?”
江遇宛眉心微动:“他......质子也来了?”
白术道:“今日我拿食笼时,便瞧见是质子殿下为二皇子取走的。”
“二皇子以折辱质子为乐,或是为了借机辱他......”
可她心里却不这样想。
那日她听见,沈清远要杀路无殊,可盛京眼目众多,或是不好下手,而且圣上也不会想要质子死,质子一死恐两国开战,今国库空虚,哪有余银供打仗用呢?
所以,他会不会是想在京郊杀了路无殊?
***
山中甚爱落雨,烟柳窈窕之色隐隐。
不知何时,天空莹白一片,细雨蒙蒙,一片淅沥。
江遇宛欲去另一道院子里寻宋烟琼,挥退了白术,独自撑了把油纸伞行在路上。
绕过角门,走到了宋烟琼的禅房,她伸出手敲了敲门。
下一瞬,里面传来女子冷清的声音:“请进。”
江遇宛这才发现那门是虚掩着的,她折了伞,方打开了屋门,却见里面有些黑,只看见了宋烟琼面容平静的坐在桌旁。
“宋姐姐,我的药何时能停啊,那药也太苦了。”
她径自坐到宋烟琼身侧,耷拉下眼扯了扯宋烟琼的长袍袖子。
相处了好几日,她已经把宋烟琼当作了一位温柔的知心大姐姐。
撒娇卖萌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宛宛,坐正,尚有客人在呢!”宋烟琼略微凛了眉色去看她。
“汀白娘子何必如此见外,这位便是朝阳郡主吧,当真生了一副好颜色啊——”一道低沉的声音适时响起。
江遇宛这才发觉屋中角落处还坐了个人。
那男子一身紫色长袍,容貌可称的上英俊,只是面色暗郁,眼眸阴鸷,颇有几分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她,还故意拉长了语调。
是二皇子沈清远。
她忍下厌恶,神色冷淡的对他行了个礼:“二皇子安。”
沈清远只见那女子虽脸色苍白却面容精致,身形柔弱,一身素衣绝色。一双翦水秋曈里盈着水光望过来一眼,让人心生怜惜。
沈清远痴痴的看着她的脸,只觉得自己曾历过的所有美人都加起来,也不及眼前少女艳色。
江遇宛侧头避开他令人作呕的目光。
忽听一道冷淡的笑声响在这安静的屋中。
这声音似曾相识,江遇宛掀了眼皮看去,却见更暗的角落站了道挺直的身影。
路无殊笑容有些发冷,带了三分提醒:“殿下莫不是忘了来意。”
“放肆!本王的事何须你来提醒!”沈清远面上带了几分阴鸷,森冷斥道。
路无殊一副怯懦状,沉默着不再出声。
她却看见了他眼中的不屑。
......
这时,宋烟琼倒了杯茶递过来,直视着沈清远,声线凉凉:“殿下有事不妨直言。”
沈清远眸光微闪:“听闻殊音师太近日居于兰若寺,本殿下特来拜见,未料师太却不愿见我......”
他叹息:“望汀白娘子相助。”
宋烟琼扯了扯唇角,浮起笑意:“原是这事,请回吧,我自会劝劝师父。”
她始终语调平稳,浅浅笑着:“只是,我也不知劝不劝的动......”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想是不会有岔子。沈清远笑意加深,故作大度:“无妨,娘子肯相助,本殿下已是万分感激。”
宋烟琼冲他颔首:“那便请殿下先回。”
待那两人出了门,江遇宛想问问宋姐姐,她为何要助二皇子?
宋烟琼看了看门外寒雨,又侧过头来看江遇宛,率先截了江遇宛的话,若有所思道:“这雨隐隐有滂沱之势,快些回罢。”
江遇宛突兀发现——
她虽然脸上挂笑,但眼里却凉凉,泛着冷光。
***
待江遇宛撑着伞行在广玉兰树林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此行的目的尚未了结。
她蹙眉想着,那药,是喝还是不喝了?
正在苦苦思虑,一道身影撞入了她的视线。
圆门后,另一个院子中,因着尚未及冠,且还梳着高马尾的路无殊,低垂着头,浑身湿透的跪在小径上。
应是今日又碍到了沈清远的眼,在这大雨中罚他。
江遇宛不由想,怎么他每次被罚都能被她瞧见是么?
这是个什么道理?
因着没有系统的任务,江遇宛屏息噤声,默默从另一边走开了。
她没有看到的是,在她收回视线,迈出步伐之时,路无殊侧过头深深的望过来一眼。
......
入夜时分,天色茫茫。
江遇宛站在窗子后,望着窗外滂沱的大雨。
猛地,她对上一双黑岑岑的眼睛。
她吓了一跳,脸色“唰”地一下变的苍白,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窗外的人却正好从大开的窗子跳了进来,还颇自觉地关上了窗户。
江遇宛不由继续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她慌乱地擡起眼睫望住了来人,霎时一惊,怔怔道:“路......无殊?”
路无殊擦了
她松了口气,却仍然戒备的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路无殊微擡眉眼,走近三分,坐到了她房中的木椅上,径自从壶中倒了些茶,一口气灌到了喉间。
他的眉眼生的极好,清秀雅致,若隐下眉眼戾气,可称得上美如冠玉。此时脸上沾着水珠,一双清冷的眼睛干干净净,透出月光一般的卓绝。
江遇宛见这个不速之客视她的话为无物,惊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不可思议的重复了一遍:“你来做什么?”
他修长清瘦的手指搭在白色的杯盖上,擡眼打量她一阵,忽然叹了口气:“他要杀我,刺客现下便在外面的林子中寻我的踪影。”
江遇宛擡头望去,只看到被他关紧的窗户。
她觉得,应是真的。
竟被她猜对了,沈清远此行带着路无殊,果真是为了杀他。
可他也实在愚蠢,质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杀害,他以为,圣上不会疑心他吗?
......
江遇宛没再说什么,坐到了桌案旁的红木椅子上,两人之间不过隔了三四步的距离。
这就放下戒备了?
路无殊觉得有些好笑,微微一挑眉:“郡主,你便不疑心我说的话么?”
他的脸陷在半明半暗之中,声线如同雨滴倾泻,委实清冷动听。
她被蛊惑了一瞬,竟脱口而出:“你不会骗我的。”
路无殊长眉微扬,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接着,她蓦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话多有不妥,江遇宛轻轻眨了眨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罢她便垂下眸子,掩下目中狡黠。
这鬼话只是随口一说,更因为他是她破局的关键呀,若他死了,那她的任务毫无疑问也会失败。
路无殊顿了顿,嘴角翘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救命之恩,定当......”他故意把话说了一半,想瞧瞧她的反应。
江遇宛却说:“不要你报,本郡主大人大量,怎会计较这小小恩德。”
她是第一次自称“本郡主”,却无骄纵,只有几分可爱。
路无殊眼底愈发起了些笑意,望着她清澈的眸,心脏蓦然开始跳动。
咚、咚、咚......
一下一下砸在他耳侧。
“殿下,你是否快要及冠了?”在他愣怔之际,便听见眼前人稚软的声线。
路无殊再度擡眸,看见一张笑脸弯弯的脸,认认真真看着他。
她还是乖乖巧巧的模样,谈笑间,却掩不住浑身的苦药味。
——可真是心大啊。
路无殊“嗯”了声,掩饰般的垂下眼,声音故意冷淡了几分:“我生于二月二。”
她在口中念叨:“二月二......是花朝节!”
江遇宛托着腮,转了转眼珠:“那便是快了。”
他应是及冠之后回的北襄,亦是那年冬天攻的南昭。
“......”
路无殊显然不能理解她的脑回路,他低低道:“今日才七月十六,尚还有半年有余,如何快了?”
江遇宛一愣,她是在算自己剩下的时日,自然觉着快。
而眼前人待在敌国,被日复一日的折磨,怎会觉得快?
她忽而觉得有些伤感,笑靥淡了下去,低下头不再说话。
路无殊摩挲茶杯的手顿了下,他心中被那股陌生的情绪充盈,面上也静了下来。
咚、咚、咚......
它又跳动起来。
路无殊拿手复上胸口,使劲按住。
他的眸中罕见的露出些不解。
为何、为何会如此?
......
夜色渐渐深浓了,外头的雨声渐渐缓下。
眼前人撑着头,已然阖上了眼,只露出一张纯洁无害的脸颊,呼吸浅浅,毫不设防。
旋即,他缓缓走近,伏下身,黑色的影子将少女纤弱的身子罩住。
清瘦的手复上她的眼睫,那鸦羽般的睫毛便颤动了几下,他眸色幽暗几分,手缓缓往下移,复上她的鼻尖,再然后,是粉红的唇瓣。
郎君纤长的手指摩挲在少女微微嘟起的唇瓣,须臾,他过电般收了回来。
“笃!笃!笃!”一下比一下急的敲门声突兀响起。
混着白术不甚清晰地声音:“郡主,郡主!你在里面吗?”
江遇宛猛然醒来,白生生的小脸往下坠了坠,本隔着两三步的人如今站在她面前,她却无心顾及,一边高声道:“在......我在,怎么了?”
她一边站起来,一双白净的手攀在他身上,将他往后窗那边推,她焦急的快声道:“你不是会跳窗吗?现下已快亥时,那些杀你的人必定走了,你从这里跳出去,回房歇息罢。若被白术瞧见你我二人同在一屋,必定会多想,你快些走!”
路无殊看了眼她泛着绯红的脸颊,微微垂首,敛去幽深眸中情绪,顺从的跳了出去。
门外的细雨顺着打开的窗户斜了进来,扫在了江遇宛的脸上。
她眉心一跳,猛地反应过来,外面尚还下着雨,她就该递把伞给他的。
不若,淋两番雨,会生病的吧?
隔着一道门,白术又开始喊:“郡主怎么反锁了门?”
江遇宛连忙理了理衣服,拍了两下脸颊,上前为她开了门。
门外,白术青丝披散在颈侧,单单披着件外衫,见门被打开,她往里走了半步,伸出手将伞合上,方才进了屋。
白术问她:“郡主怎么亥时还点着灯?”
她夜间起身,看见郡主房中还盈着光,心中不放心,披了件衣裳便想来看一眼。
江遇宛避开她的视线,作势打了个哈欠,水光泛出,映的眼圈红红:“我方才忘记了,趴在桌案上便睡着了。”
白术狐疑的看着她,触及她水光潋滟的双眸,终是叹了一息:“我就该看着郡主睡着再走。”
江遇宛有点儿不好意思,心虚地垂下了头。
白术却以为是她困极了,上前为她宽衣,又拿帕子沾了水为她细细擦脸,待她躺到床上,白术坐在边上,轻声道:
“睡罢。”
***
翌日晨起。
细雨也歇了,天边渐渐放晴,被雨洗的发白。
江遇宛坐在妆台前,由着白术为她挽发。
铜镜里的姑娘生了张好颜色,往日的温柔眉眼因病了一阵,瘦削几分,而显得有些冷清。
白术觑了眼她面色,郡主身子弱,一连养了好些时日,才算有了几分生气。
“郡主,夫人传了信来,问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六七日了,可要回府去?”
江遇宛看着镜中人消瘦的脸庞,心情郁郁,更是不想回府:“不要。”
白术便不再问了,江遇宛拧着眉头,镜中人也跟着她拧眉头,她弯起唇角,镜中人亦浅浅一笑。
她终于露出真正的笑靥,心情好了几分,这时白术也为她挽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她想起昨夜那双清冷的眸,侧头看向窗外:
“我出去走走,你不必跟着。”
......
广玉兰树林子里,风吹林叶,满目翠色,携着不起眼的白色。
她踱步至那石台边,却见已有人先她一步坐在那里。
那人一袭白衣,落花飘在他身上,身后是青翠的绿色,衬的他如青松般挺拔,一派冷峻矜然,天人之姿。
江遇宛忿忿上前,不满他一来便抢了她的宝地。
待走到他身侧,却不知要说些什么,脚步硬生生一顿,一时愣怔在原地。
路无殊手中端着一盏淡青色的茶杯,擡眼打量她一阵,嗓音淡淡:“郡主?”
他一身月白,倒衬的那好看的眉眼愈加秾丽。
江遇宛强压住心中的异样,干脆坐到他对面。
他见她动作,弯了弯唇角,伸手为她酌了盏般若酒,推到她面前:“郡主可要一品?”
江遇宛存心噎他:“殿下好雅兴,大清早坐在这里品茶。”
未料路无殊懒洋洋的瞟了她一眼,唇边勾起几不可觉的笑意:“这可不是茶。”
她十分惊异的看向那淡青色杯盏,白腻手指落在上面,随即奉到唇边,迟疑着抿了一口。
路无殊顺着她的动作,目光停留在那水盈盈的唇瓣。
她清脆的声音响起:“这是......酒?”
路无殊笑了声,显出几分清透张扬的少年气来,他痛快又饮了一杯,眉梢挑起:“是般若酒。”
江遇宛觉出一丝甜味,又呷了口,须臾,便见了底。
她歪了歪头,黑漆的眼珠望向路无殊:“再倒一杯。”
“......”
眼前人顿了一下,随后为她斟了半杯,她咕嘟下肚,又眼巴巴看着他。
她脸颊纯软,双唇被酒渍浸染,水润润的,看起来很好摸的样子。
这个想法一出来,路无殊的脸色便变得有些不对劲,他声音飘忽着:“......多饮伤身。”
作者有话说:
傻儿子,这就不懂了吧,不仅好摸,还好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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