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柚子 作品

16、劫后余生

男孩红衣斑驳,发丝凌乱,看不清原来清秀的容貌,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


他在空中无力地冲大笑的男人挥舞着手中的剑。


一下。两下。三下。


……


“小忱啊,砍你娘亲的时候你不是很准吗,”方显山从容躲避,“现在怎么一剑都劈不中呢?”


“唉,你也别怪方叔叔,其实他们两个人我是很想亲手杀的,但是谁让你爹一下就没了。你娘呢,又是段家人,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断气,这万一断气了呢,我不小心再捅她一剑,可是要被诅咒的。”


“可怜啊,我真是太可怜了。”


方显山把男孩扔在一边,笑着笑着竟然流出了几滴眼泪:“恨了这么久的两个人,说没就没了。”


“嗯?”


见男孩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他又破涕为笑:“平安符。”


“别惊讶,我笑呢,不是因为这张符太烂,相反,它很有名。在你出生那年,你娘的金兰之交将自身的拿手绝技封印在符咒里,这可太厉害了。”


“但问题是,你能发挥它的用处吗?灵力不足,就算启动了,也起不了风浪。”


他盘腿坐下,撑着下巴,装作认真教导男孩,“这跟你爹做的那些普通人也能用的低级符咒不一样。我可以教你,说实话,我也挺想见识见识那位的剑阵长什么样………你说什么?”


男孩嘴唇很轻地蠕动几下。


方显山笑了笑:“大点声嘛,你求方叔叔救你娘的时候,声音就很响亮啊。”


男孩看了他一眼。


方显山说的,宫忱怎会不知。他身上常备一张借灵符的子符,就是借取灵力用的。


如今爹娘都不在了,他无法通过他们身上的母符获取灵力,方显山正是知晓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


只是……


宫忱扯了扯嘴角,借灵符的母符,爹爹一共给他准备了四张,其中两张自然在爹娘身上,已经成了废纸,而有一张——


“方……显……山……”


“正是在下,不过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它是你爹取的,还是请你叫我的新名字………”


“你去死吧。”


男孩轻声说。


倏然,方显山背上一阵灼热,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当即从身后撕下一张借灵符母符。


这是什么时候……


莫非……是他背这崽子来的路上…


方显山将那灵符撕碎,但无济于事,灵力已经被“借”走了,平安符吸足灵力,青光大盛。


强大威压令方显山浑身一颤,他意识到自己被指定为了攻击对象。


“狗崽子,”遂恼羞成怒,掐住宫忱的脖子将人提起来,“你早就怀疑我了?!赶紧让它停下,不然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哈,哈哈。”


明明气都喘不上来,宫忱却逐渐扬起嘴角,开始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怀疑谈不上,他只是觉得,方显山和爹娘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够毫不犹豫以命相救的程度。


本想再请几位道长一同前来,自己却太没用,一个也没求来。


留着一个心眼,不过是怕方显山丢下他逃跑,但谁知,方显山这个畜牲……


宫忱满脸血污,嘴唇因难以呼吸而变成了青紫色,一双眼睛却如同准备殊死一搏的野兽般,又黑又凶。


“……你别忘了……我身上也有……段家的血……”


“方显山……哈,哈哈……你就不怕……我诅咒你吗?”


方显山被他盯得心里陡然生出几分寒意,松手之后才反应过来。


什么??


他竟被一个四岁的孩子唬住了?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方显山咬牙切齿,狠狠踹了宫忱一脚,“你爹娘都被我弄死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我?”


“哈哈哈哈哈哈,”宫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借撕心裂肺的大笑掩盖心中的痛苦和悲凉。


“你看,天上。”


方显山僵硬地仰起头。


下一秒,密密麻麻的青光铺天盖地地罩下来,雪白的剑刃将方显山脸上丑陋的惊惧映得清晰无比。


宫忱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一步一跛往外走。他听娘说过,那剑阵里的剑光有自主意识,伤不到自己。


只是,方显山未必会死在这剑阵中,他得赶紧离开这里,只要活着,他就有机会报仇。


不止是方显山。


还有那个真正的侩子手……


只要,活着。


活着,走出这个巷道。


眼见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在前方,他张开嘴,准备求救——


一只冰凉的手悄无声息地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


苍白的肌肤,鲜红的烙纹,黑气缭绕的手臂。


“唔,唔!!”


宫忱眼睛睁大,心跳停了一拍。


“是不是觉得就差一点?”


耳后传来轻轻凉凉的一声笑,“是不是觉得很可惜?”


听到这个声音,宫忱浑身发抖,一半是惧,一半是怒,它怎么可以……用爹爹的声音。


“不是的。”


它说:“我一直在看着你。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宫忱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么多年,只有你能看见我。这太奇怪了,可是,感觉并不坏。”


它一边将宫忱往回拖,一边自言自语道,“除了你以外,其他人在被我杀死前,什么都不知道就死去了。”


“没有恐惧,更没有挣扎,久而久之,我只剩下进食的饱腹感,连杀的是不是人都不确定了。”


“以至于我差点就忘了,捕猎,原本是多么优雅惬意的一件事。”


咔擦一声,它捏碎宫忱的喉咙,然后松开手,站在宫忱的面前。


——以宫晋之的容貌和声音。


“宫晋之”低头,眼睁睁看着疼到面色扭曲却发不出声音的“儿子”,脸上终于露出愉悦的笑容:“所以,”


“我打算用这副身体杀了你,表情再生动些吧,好孩子。”


噗嗞——!


“宫晋之”将手刺入宫忱的胸膛。


他的手掌缓缓地抚摸着胸膛里这颗年幼的、跳动的心脏。


“!!!!!!!!”


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呜呜痛到想在地上打滚想尖叫出来想喊救命想马上死掉……


“是不是很想立刻死掉?”


“宫晋之”一眼看出他的想法,弯着眼睛,另一只干净的手指一勾,宫家门头上的那两只灯笼便浮至眼前。


“很简单,”他指着那两个灯笼,温柔道,“你选一个,吃了。”


宫忱脸色霎白,死死盯着那两个灯笼,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愤怒仿佛超越了身体承受的痛苦。


“别急着拒绝,”


“宫晋之”笑了笑,抽出手掌,往后退了一步,道:“你会愿意的。”


手掌上的血分别滴在灯笼里,他轻声细语道:“起来吧,二位,请享用你们苏醒之后的第一餐。”


寂静的一秒后。


灯笼猛烈晃动,哐当倒下,从里面滚出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像闻着肉味而来的野狗,纷纷将宫忱扑倒,凶猛地张大了口。


崩溃的情绪瞬间占据宫忱大脑。


这是他的爹娘啊!!


他要疯了!!


救命!!救命啊!!!


身上的皮肉被牙齿生生撕咬,鲜血汩汩流下,泪水不要命地涌出。


好痛啊!救命啊!!救命啊!!


“真可怜,是不是很痛?”


一道蛊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男孩抑制不住地点头。


“只要你咬下其中任何一个人的一块肉,咽下去,”


那声音温润和煦,继续道,“我就让它们停下。”


男孩浑身颤抖,几次神志不清地张了张嘴,又猛地咬牙闭上。


他感觉身体里的血已经越流越缓慢,只要再坚持一会,就能死了。


再坚持……一会……


“你不会是想撑到失血而亡吧?”


它笑道:“不行的,因为它们是我制出的幻觉,你的身体实际上没受到任何损害。”


“同理,就算你吃了它们,也不是真的就吃了。”


“所以,好孩子,不要有负担。”


………幻觉么?


男孩万念俱灰,脖子上又被扯下一大块肉,他视线模糊,下意识伸手把那东西抓了起来。


爹……


他在心里哭道,我好疼啊,我真的好疼,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受不了了,对不起,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喀嚓。


喀嚓喀嚓。


“宫晋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男孩最终咬在自己的手腕上,一边哭一边发疯般地撕扯下一块肉,鲜血重新狂涌而出。


或许它们是幻觉。


可男孩不是。


他自己咬的伤口,都会是真的。


好痛。


没关系。


好痛。


没关系。


好痛。


没关系。


凭着不断的自我催眠,男孩表情麻木,将自己撕咬得鲜血淋漓。


“父子情深?”


它神情骤然冰冷下来,终于再无耐心,蹲在男孩的面前,五指瞬间刺入他的胸膛,穿透心脏,冷漠道:“真是,令人发指。”


心脏顿时传来撕裂的疼痛。


……总算,要死了。


男孩眼睫缓缓垂落,逐渐覆上毫无光彩的双眼。


其实他不是很信诅咒之说,但是现在,他毫无办法,只能以最恶毒的心声向老天爷祈求。


他要诅咒眼前的这个东西。


他要它同自己一样历尽所有恐惧之事,肝肠寸断,以他爹娘十倍……百倍……千倍之痛苦死去……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住手!!!!!!!!!!”


忽然,宫忱听到一声无比尖锐的、凄厉的叫声。


巷道出口,有人正疯狂地往这里奔跑,咚咚,咚咚咚。


顷刻间,面前那只一贯从容不迫、以猎人自居的鬼消失不见了。


仿佛真的如宫忱诅咒那般,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惧的画面,落荒而逃。


是谁?


谁救了我?


不,不重要了……


意识下沉前的最后一刻,宫忱蜷着身体,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将怀里一动不动的两个头颅搂在一起。


劫后余生并无半分喜悦。


他只知道,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阿爹阿娘了。


……


青光万顷在眼前绽放,威力远盛于当年,从宫忱周围呼啸而过。


他好像陷入了一片青色的海洋,如海水般游动的剑刃雪白明亮,倒映着四岁那年的血腥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


宫忱从过去的泥潭中挣扎而出。


他恍然意识到,这些青光看似凶猛异常,却只是在身上留下一些以示惩戒般的细小割口,并未如想象当中将他千刀万剐。


——李南鸢没有真的要杀他。


他……又活下来了。


仔细算来,他此生经历过十余次劫后余生,但唯有两次最是惊心动魄,最是永生难忘。


一次是他四岁那年,经历惨无人道的折磨后侥幸活命。


年幼的孩童抱着父母血淋淋的头颅,人虽然活着,但心已经死去了。


从此无人可倚,无家可归,孑然一身,何去何从。


——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千万道飞剑化成的点点青光逐渐消散在眼前。宫忱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仍然和另一个人的紧紧相牵着。


那人的力气之大,好像即便此刻宫忱整个人都吊在悬崖边上,他也绝对不会放手似的。


掌心那道红绳被攥得发烫。


腐烂的伤痕仿佛要生出新肉来。


再抬起头,那人已朝他迈了一大步,猝然将他抱住了。


“宫忱,”徐赐安的声音落在耳畔,狠狠的,但又带着一点儿颤音。


“你吓死我了。”


被抱住的那刻,宫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本能地想推开。


可徐赐安抱得这样用力。


他推不开。


也不想。


咚。


宫忱眼睛发涩,清楚感受到冰冷的胸膛里有什么鲜活地跳动了一下。


又一下。


他缓了几秒,慢慢地将手抬起,又在空中停顿了好一会,方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人的后颈上。


直至此时,宫忱才对两人身上穿着的大红衣裳有了清晰的认识。


他好像……又有家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