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上)
*津岛家时期
“「鹤守夜」?”
一之濑悠马微愣,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然而家主投来威严的扫视,让他赶紧闭上了嘴,垂下眼睛安静地听着。
津岛家古板又守旧,大大小小的规矩甚多,麻烦得要死。幸亏他国中的时候学的是弓道,对于礼仪之类的事情早已轻车熟路。
「鹤守夜」是津岛家一种传统仪式,每隔十年才会举办一次,所有津岛家二十岁以下的男性子嗣都会参与,按照辈分大小,分批次一同前往位于青森最高的「鹤守山」上,到位于山顶的守护津岛家的「鹤守神社」去参拜,祈祷家族子嗣健康成长。
「鹤守神」啊……怪不得津岛家的家徽也是鹤羽的纹样。
对于游戏里着这一点精巧的小细节设计,一之濑悠马忍不住在心中小声称奇。
“悠,你虽然是家族中最年幼,却也是唯一一位留在本家之中的孩子,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注视在你的身上。”
“这次「鹤守夜」的参拜仪式是你第一次参加,由你来领头,即便是那些年长你的兄弟们,也必须听从——不用在意他们的愤怒与不满,也不需要他们的尊重,津岛家不需要无用的感情羁绊,明白了吗?”
——作为未来津岛家的主人,只需要让其他的兄弟们臣服,憎恶也好,恐惧也罢。
让他们成为本家的奴仆,为本家效力就足够。
至于血缘亲疏,在家族利益面前,简直微不足道。
“……是,我明白了,家主大人。”
他正要起身,又听见面前的男人的声音响起。
“对了,还有修治。”
中年男性声音微顿,威严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感情。
“让他也跟着你一起去吧。”
“……所以,就是这样。你也要一起去。”
一之濑悠马在太宰治的面前没有了之前在家主面前时的严谨稳重,微微擡起下巴,大大咧咧地坐着,说话的语气也随意了不少。
面前面容精致可爱的黑发男孩,神情温顺乖巧。
看到对方在自己面前毫不设防,放松地伸着懒腰的样子,鸢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温柔,嘴角也微微上扬。
太宰治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一之濑悠马,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与紧张,听上去还怪可怜的,就是不知道是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
“兄长大人,我去真的没关系吗?”
“家主说了让你一起去,就不用担心了。”
“那……到时候兄长会在我身边吗?”
一之濑悠马歪了歪脑袋,蹙眉思考着。
然而,当对上太宰那双漂亮的鸢眸,他撅了撅嘴,挪开自己的眼睛小声嘟囔着。
“……要知道我可是领头人,到时候可是会在最前面。和你怎么可能呆在一起嘛……仪式以外的时间,稍微陪着你一会儿也不是不行……”
要知道「津岛修治」作为私生子,能够被允许参加这个代表着家族至高无上荣耀的祭拜仪式,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宽允了。
——虽然本人对这种所谓的代表家族荣耀的祭拜仪式,其实根本毫无兴趣。
不过,如果能和悠一起的话,倒也不算无聊。
太宰治在心中不紧不慢地想着。
门外,女佣隔着那层障子门,轻轻敲了敲。
一之濑悠马立刻收起了在太宰面前才有的随意模样,坐直身体,故作端庄地应了一声。
女佣拉开门,目光扫见两位小少爷都在房间里,忍不住在心中小声感叹一声‘修治少爷和悠少爷的关系也好过头了吧’。
明明只是个私生子。
虽然脸上不显,她心中却有些不屑地闪过这个念头。
然而她偷看的眼神被太宰治注意到,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
女佣心中微微一震,立即低下头。
……虽然修治少爷在悠少爷面前总是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但他的眼神,总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好像无论在想什么都被看透了似的。
一想到自己刚刚的想法可能会被对方发现,她有些慌张,赶忙收起多余的念头,毕恭毕敬地说道。
“悠少爷,修治少爷,参拜仪式的和服已经准备好了。”
在参拜神社之前,需要进行祓褉仪式。
过去的时候,前来参拜守护神的人们,需要在神社附近的手水舍中,在祓户伸(在祓褉执行场所祭祀的神)的注视下,以置水盘中的冷水清洗身体,拂除身上的污秽和不详。
不过祓褉这项仪式大多已经化繁为简,只有津岛家依旧古板地遵守着旧制,但也稍稍退步,做出了改良。
参拜者需要在家中的木桶中用冷水浸洗全身,届时到神社再用长柄勺取水盘里的水浇手或漱口即可。
冷水从头顶上浇下,让只穿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和式里衬,跪坐在庭院之中的黑发少年的身体一哆嗦,本能地想要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身边的老婆婆见他缩起肩膀,忍不住皱起眉,不满地低声提醒道。
“悠少爷,这可是对神灵的不敬。”
“……抱歉,我会忍住的。”
一之濑悠马沉默片刻,垂下脑袋道歉。
虽然黑发少年的脸上一片淡漠,看上去似乎没有感情变化,其实心里已经开始咬牙切齿,骂骂咧咧起来。
——可恶,你自己来试试在秋天泡冷水的感觉啊!不冷得打哆嗦就奇怪了好吗!
用冷水从上到下浇了几遍身体,便可以结束。
黑发少年慢吞吞地站起身,柔软的黑发被打湿后贴服在一起,显得更加乌黑,从发梢处还不断往下滴着水,顺着脖颈和锁骨,融入身上那件湿漉漉的白色薄衫。
身上的衣服也因为水而变得透明,与身体贴服紧密,隐约透出布料下淡淡的肉色,勾勒出少年瘦削又纤细的身体。
头发和衣服上的水不断低落着,落在脚下的玉砂利上,缓慢渗入地底,渲染出一片深色后再消失不见。
然而没有人给他递来毛巾或许取暖的东西——洁身之后不可以擦拭身上的水,不然就会让污秽重新沾染身体,惹怒神灵。
所以,他只能在这身潮湿的里衣之上,再穿那套准备好的衣服。
参拜仪式的和服几乎全黑,用手抚摸便能感受到布料上的暗纹。衣服下摆和袖口处是白色的仙鹤游云纹样,在后背处用金色的丝线绣着鹤纹家徽,内敛却不失精致。
在一旁乖巧等待着兄长的太宰治,见对方结束了祓褉仪式,便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兄长这套衣服真好看啊。”
太宰身上穿着的和服和他的样式差不多,只是稍微简约了一些,然而配上这张粉雕玉琢的脸蛋,却也毫不逊色。
一之濑悠马不知道自己应该先感叹游戏制作的npC的脸蛋精致,还是应该先赞许服饰的精美——因为他现在冷得没心情说话。
太宰那头微卷的黑发也干了大半,至少不再往下滴水了。
他看上去却没什么感觉,明明比自己还小几岁,看上也比自己身体要瘦弱,却一点都不冷的样子。
……不会吧,他居然比一个小鬼还弱。
一之濑悠马忍不住在心里小声嘀咕着,扯了扯和服的衣领,希望能多一些保暖的效果。
然而里面潮湿的里衬却始终贴服着他的皮肤,源源不断吸取着身上的热量,让人有些难受。
他深呼吸一口气,摁住自己发冷想要蜷缩起来的身体,淡淡地说道。
“我们走吧。”
早点结束早点回来换衣服。
夜晚的「鹤守山」十分寂静,从山脚到山顶,只有一条青石板道。
若是一个人行走在山中,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幽静的山里,不免毛骨悚然,心生恐惧。
好在此时并非独自一人。
津岛家的男性子嗣们穿着和服,手持灯笼,不紧不慢地走在山道之上。远远望去,朦朦胧胧的灯笼光连成一串,像是一条蛰伏着的长龙。
一之濑悠马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自己这个身份名义上的兄弟们。
他们也都穿着背有家徽的暗色和服,但却和他身上那件并不相同,深蓝色也好、深紫色也好……没有一件是完全的黑色。
上山时没什么长幼规矩,大多数是互相熟悉的兄弟挨在一起,一边走着,一边随意闲聊。
“喂……那个就是‘悠’了吧?”
“是,你看他身上的和服,和我们的就不一样啊。”
“毕竟那可是未来的家主,当然要特殊一点咯。”
“未来的家主?啧,关于继承人的事不是说还没确定下来嘛。”
“切,唯一一个住在本家的孩子,可一直都是按照继承人来培养的,不是未来的家主是什么?”
“……看起来不过还是个小鬼,真令人不爽。”
“嘶,你少说几句,人就在前面呢,等会可不要被听见了。”
几个穿着深灰色和服、看起来大概十七八岁的青年在后面嚼着舌根,或许是顾虑被对方听见,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然而,他们打量的目光又挪到了一旁瘦小的黑发男孩身上,原本还不以为意,然而看清后者身上深黑色的鹤云和服时,忍不住嘀咕起来。
“喂、悠身边的那个又是谁啊?也是本家的?”
“哦,我听人说过,本家确实又住进去一个新的孩子,似乎是从外面带回来的。”
“外面带回来……那不就是私生子吗?”
“啧。悠就算了,毕竟也是未来的家主,凭什么一个私生子也能住在本家,还跟着我们一起参拜?”
“唔,感觉真恶心啊……”
比起在背后讨论一之濑悠马时压低声音的小心谨慎,在议论起这个忽然出来又是住在本家的津岛修治时,他们的声音就没了克制,或讥笑或不屑,恶劣地将自己的不满倾泻到另一个孩子的身上。
其他的兄弟或许没有参与议论,但也都听着,擡起袖子挡住自己的脸偷笑,投去好奇又不屑的目光。
然而,走在他们前面的太宰治却面色不改,心中甚至都没掀起什么波澜。
其他人的议论声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似的,模糊又扭曲。
那双鸢色的眸子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光芒,似乎也与这山野间的死寂与沉默融为一体。
『反正这类的话他已经听习惯了。』
『已经无……』“——喂,那边的几个废物,给我把嘴巴闭上。”
太宰治微微一愣,偏过头,却发现身边的黑发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停下脚步,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刚刚那几个碎嘴嚼舌的青年说道。
黑发少年尚且年幼,才到他们的胸口,但却因为站在石阶上,用一种冷漠地眼神,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自己名义上的兄长。
刚刚那几个碎嘴的家伙,被黑发少年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差点撞上身后的人。
原本朝着山顶前进的队伍,一时间停了下来。
几人反应过来之后,脸颊微红——毕竟也是他们在背后嚼舌根,不免有些心虚;
然而,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陌生弟弟不留脸面的训斥,比起尴尬,更多是一种羞辱感。
其中一个性格暴的,忍不住指着一之濑悠马骂道,
“喂,你个臭小鬼!那就是一个私生子而已,我说两句又怎么了?”
一之濑悠马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越发冰冷。
“就算是私生子,那也是我们本家的人。”
他歪了歪脑袋,冷声说道。
“修治参加「鹤守夜」,可是家主大人亲自允许的。”
“有什么不满的地方,自己去找家主大人去抱怨……哦,忘了像你这种家伙,都没有资格见家主大人呢。”
“你这家伙……”
那人大概是做少爷习惯了,第一次被人如此嘲讽,顿时火冒三丈,直接几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拎起了悠马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道,
“要知道我可是你堂哥,你一个做弟弟的,对兄长这是什么语气啊混蛋!”
“喂,松开。”
一之濑悠马皱着眉,声音冰冷地说道。
他的脑袋从刚刚开始就有些晕乎乎的,身体发软没什么力气,脸颊也比往常热了几分。
可千万别是刚刚淋了冷水,在山上这么一吹风发了烧……唔,还是先别立旗子吧。距离山顶还得爬好一阵子呢,这家伙可真碍事。
这个时候,他还有工夫在心里想别的事情。
实际上刚刚对方冲上来的时候,一之濑悠马被吓了一跳,胸口咚咚擂着鼓。
——害怕什么?
别忘了,这只是个游戏。
『安心扮演你的角色。』
【身份卡:津岛家的少爷(sr)
介绍:出生于神秘传统的贵族大家族之中,性格恶劣的傲慢少爷,厌恶家中其他的兄弟。(词条未完整)】
一之濑悠马冷静了下来,紧绷着脸上的表情,做出一副冷漠傲慢的态度,不屑的眼神中充满了嘲讽。
“我的堂兄那么多,你又算哪个?连本家都没踏进来过的没用废物,我说错了吗?”
他这句话,算是把在场的所有兄长们都骂了进去。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但一之濑悠马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在这种古板的大家族之中,身份地位确实是最好用的通行令。
此时,太宰治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到了二人身边。
他擡起手,不轻不重地搭在那青年攥着悠衣领衣领的手上,偏过脑袋,那张精致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然而那双眼底却漆黑得看不见任何笑意。
“这位兄长,你最好还是放开悠哥哥比较好。”
“毕竟,你也不想要惹恼家主大人吧?”
男孩尚未到变声期,声音柔软,语气却像是个大人般成熟平静。
“你这是在威胁吗?”
青年咬牙切齿地扭过头,然而对上太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不由得愣了神。
那双眼睛冰冷,注视着自己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般,没有任何温度。
“嗯,的确是威胁呢。”
男孩的脸上带着微笑,吐出的声音却异常冷酷,
“悠可是家主大人亲自培养的、最重视的继承人,还是这次「鹤守夜」的主领头者,若是破坏了十年一次的,神圣的「鹤守夜」参拜仪式,之后或许就不是一个道歉或是紧闭之类的小惩罚能解决的了。”
青年听到这里,愣了一下,心中已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一之濑悠马见状,忍不住轻笑一声,接着太宰治的话,讥讽地说道。
“呵呵,既然不怕的话,”
“——那你要对我动手试试看吗?”
那双墨色的眸子冰冷,毫无波澜,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形娃娃。
正冷淡得倒映着他扭曲之中暗藏着一丝畏惧的表情。
……这两个家伙,眼神真让人不舒服啊。
明明是恐惧,却硬是被须盖弥彰描述为不舒服的感觉。
他不想承认自己害怕这两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弟弟。
他在心里磨着后槽牙,却又忽然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家主大人会将这两个孩子留在本家——或者说,留在本家的孩子,都不是什么好惹的家伙;就连自己看不起的私生子,身上都带着一股残忍的冷酷感,不如说比悠来得更为恐怖。
危险。
像是毒蛇猛兽一般的危险存在。
——这家伙,可是未来的家主啊。
自己真的敢动手吗?
即便对方不过是个十多岁的臭小鬼,刻在骨子里对本家的畏惧和服从,让他不由得心生胆怯。
【身份认同度+10】【身份认同度(80/100)】
那个穿着深灰色和服的黑发青年表情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却又不敢再次发作,原本紧攥着衣领的手,似乎也有了松开的趋势。
这回总应该结束了吧?
一之濑悠马也终于在心中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他慢悠悠地想着,脸上则没什么表情,一字一句地说道。
“——现在,给我松手。”
【身份认同度+10】【身份认同度(90/100)】
【已满足任务条件】
【获得成就:「本家的威严」】
像是对着一只狗般,冷冷地命令着,这种认知让那青年表情愈发扭曲。
他不甘心地松开了手。
一之濑悠马感觉自己终于重新落地。
因为腿脚发软,没什么力气,落地时稍微踉跄了两步,又赶紧站稳身体。
然而,他也没忘记继续扮演游戏中自己的那张身份卡。
黑发少年微微擡起下巴,漂亮的眼睛半眯起,眼角上挑,脸上露出明晃晃的厌恶与嫌弃,语气恶劣地嘲讽道。
“……哼。不过是条分家的狗,少在那边乱吠了。”
……混蛋。
青年表情扭曲,快要咬断后槽牙,仍由周围的人朝自己投来各种微妙的目光,心中升起一阵屈辱。
“真是太好了。”
在路过青年身边时,太宰治轻飘飘地说道。
“毕竟悠可是相当温柔,估计之后也不会和家主说这件事。所以兄长你…可是躲过了一次惩罚呢。”
“——真幸运啊。”
男孩的声音似笑非笑,仿佛真的是在为他躲过一劫而感到庆幸。
然而,在那人耳中听来,太宰治的话却无比的嘲讽。
可恶,那个臭小鬼也就算了,那可是未来的家主大人——你这家伙凭什么也来嘲讽我?
心中不禁怒火中烧,愤怒的情绪将理智吞噬干净,只剩下胸口的那股火焰促使他行动。
他忍不住伸手,推了一把身边的黑发男孩的胸口。
那力气并不重,只是想要发泄心中的不满。
——然而,这里可不是什么平地,而是山道啊。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之中,黑发男孩的身体顿时失去了重心,朝着毫无阻拦的山崖倾倒而去。
“喂、太宰!”
一之濑悠马一时慌乱,直接在众人面前喊到他的名字。
“悠……”
太宰治下意识地朝着面前的人伸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的手时,又不知道为何,退缩了回去。
『……算了。』
『呵呵,从山上坠落而死,这种死亡未免也太痛苦了吧。』
黑发男孩嘲讽地勾起唇角,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而下一秒,自己却被拥入了一个怀抱中,温暖的,像是被火炉包围着,快要融化。
耳边响起众人的惊呼和尖叫。
那片黑暗的山中,两个黑色的身影一起滚了下去。
是之前在正文中被砍掉的支线剧情()
*「鹤守夜」参考自《如首无作祟之物》中的「三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