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天
“西尾君,有人来看望你。”
护士小姐敲了敲病房的门,站在门口朝着里头坐在床上的棕发少年说道。
“是你的同学哦。”
病房里,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男生闻言,擡起了脑袋。他的眉眼间汇聚着一股浓浓的阴郁,眼神浑浊,像是打翻了一管墨水在脸上似的,阴沉无比。
听到护士说是来看望自己,男生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讥笑。
怎么可能有人来看我啊。
……朋友?那就更不可能。
在那个狗屎一样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会有朋友。
当护士小姐离开后,看清楚进门的那个所谓的同学是谁后,浑浊的眸子猛地缩紧,表情也变得难以置信。
“一、一之濑?”
一之濑悠马感受到对方难以置信的目光,心中没什么波动。
他本以为自己会紧张,会内疚,又或者愤怒于对方的行为,让这半年来自己饱受痛苦。
『凭什么是我,要对我做这种事。』
然而看到对方眼底深深的怨恨与恶意时,他却感觉自己的脑袋无比的冷静。
一之濑悠马环视了一眼病房周围,没什么寻常的。
摆放在床头柜上的花瓶里空空如也。或许之前里面也有花,只是一段时间后枯萎了,便干脆扔掉不再放新的。
病床的边上,还有一架黑色的轮椅,安安静静地停在原地。
见一之濑悠马一直不说话,棕发男生反而有些着急,以及不安。
『为什么会突然过来?』
『等一下……』
『这不是自己正希望看到的吗?』
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以描述的感觉,裹挟着他忍不住张开嘴,嘲讽的声音中包含着浓浓的怨念。
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阴毒怨灵,恶意化成触手般试图将面前的黑发少年绞碎。
“什么啊,这不是一之濑嘛,弓道部的明日之星。”
“你不是搬去横滨了吗,怎么又跑回北海道来了?”
“……不会是说来看望我的吧?”
棕发男生嘲笑着,眼中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然而见一之濑悠马真的没有反驳,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不过没过多久,当看到黑发少年手里捧着一束百合时,脑袋里的那根理智的神经忽然断了,忿恨的烈焰在他的胸口直冒。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皮笑容不笑的表情,又像是在强压着什么情绪,一字一顿地说道。
“什么啊,你居然会来看我?是因为听说我没死,所以过来看我的笑话吗?”
“之前在你面前做的事,是不是都像个白痴?”
“呵呵。”
“现在我双腿瘫痪,永远都站不起来,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一之濑悠马没有出声,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神平静地注视着他。
西尾却因为他的这幅表情,胸口的火焰越烧越旺。
“为什么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你以为你还在高中里,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你总是这样,除了游戏和弓箭以外,什么都不看;一个人独来独往,孤僻、冷漠……”
“那群女生居然还说你是高冷。”
“真是笑掉大牙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其实不过就是个自闭内向的家伙。”
他一直都在阴影处注视着一之濑悠马。
或许一开始是好奇,但在经历了种种之后,注视的眼神便充满了怨念,带着恶毒的诅咒。
“西尾,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那么恨我。”
“为什么?”
棕发男生瞪大了眼睛,随后忍不住大笑出声。
“你居然问我为什么?”
脑袋里不断浮现出高中时期,自己被前辈们使唤、欺辱的画面,痛苦得难以呼吸。
笑声戛然而止,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感觉到指甲嵌入肉中的疼痛。
但这丝疼痛,比起记忆之中的折磨而言,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男生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凭什么你这家伙一点都没事。”
他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自己的声音,那眼神像是野兽一样,恨不得扑上来咬断面前黑发少年的喉咙。
“凭什么我要受到前辈们的欺负,你可以安安心心地练习弓箭。明明我们两个都是同一届的新生吧。”
“因为我的天赋不够?不如你?”
“所以你被当成未来的天才,而我却只能像狗一样被前辈们使唤来使唤去的。”
“真好啊,这就是天才的待遇吗……”
男生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随后变得扭曲。
“如果这样的话也就算了,无所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的;只要我在比赛里拿出成绩来,学长们也不敢再那么光明正大的欺负我了吧。”
“你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吗!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练习……”
“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又是我!”
“如果我的手腕不受伤的话,我就可以参加春季大赛了……都是那群混蛋,那群混蛋欺凌我,我才会受伤的……”
“那群垃圾……”
“不然那块金牌应该是我拿才对。”
“都是因为你!”
“凭什么你能受到优待,闷声不吭让我来承受。”
西尾大声吼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吸着气,感觉自己的脑袋一阵发麻。
他忽然又笑了起来,盯着一之濑悠马一言不发的脸。
“呐……你知道我最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
“是那天我从你的面前跳下去的时候,看到你这小子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恐不安的表情。很害怕吧?哈哈哈哈。”
“一想到之后你会因为我的死,每日每夜备受折磨的样子,我就开心的不得了。”
“或许我死了之后,下一个被欺负的人说不定就是你了。”
“那我所做的报复就是有意义的。”
他脸上露出了嘲讽。
“呵呵,不过听说那天之后你就再也没上过学,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就算搬去横滨之后,你也没再去上过学,更别说拿起弓箭了。”
“真可惜啊,真想知道被老师同学们用那种眼神打量的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那一定很痛苦吧。”
一之濑悠马沉默了一瞬,冷冷地开口。
“说完了?”
“那现在到我了吧。”
“呐,西尾当时我的弓弦全部都是你弄断的吧?”
“还有我的护腕、弓道服,也都是你搞的鬼吧。”
“鞋柜里的钉子、突然被锁上的门,还有那些莫名其妙、子虚乌有的谣言……如果你针对我也就算了。”
“——喂、当时说我姐姐大学的时候是陪酒女,为什么那种人也能当警察之类的家伙,也都是你吧。”
一之濑悠马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棕发少年,从进门来眼中第一次多了怒意。
而西尾愣了一下,却咧开嘴笑了起来,带着欢愉与惬意,似乎对他这幅表情享受得很,完全不见愧疚或者反省。
“是啊,你现在才发现吗?真是个蠢货啊。”
一之濑悠马在心中深呼吸一口气,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西尾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讨厌一之濑脸上这份冷漠的表情,就好像在看一只小丑一样,让他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面前的黑发少年眼神淡漠,刚刚的怒意也烟消云散。
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比北海道最冷的冬夜还要寒冷,毫不掩饰地展露着对面前表情扭曲的棕发少年的漠视。
『因为这个,就算搭上性命也要把我扯下地狱吗?』
他微微启唇,在西尾的目光中,平静地说道。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一出,如同落雷一般,狠狠地砸在棕发男生的脑袋上,哄得他头晕目眩。
开什么玩笑……
什么叫‘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之濑悠马。”
病床上的棕发男生咬着牙,面容狰狞。
漆黑的眸子中恨意翻滚,戾气陡然而生,看向站在自己面前一之濑悠马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我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全部、全部都是你这家伙的错……”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那股巨大的恨意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带着深入骨髓的寒冷。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然而一之濑悠马却安静地注视着他,神情淡漠,丝毫没有受到对方话语中的恶意的影响。
直到听到对方将自己所遭受的痛苦的缘由全部归结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那双墨色的眸子才闪了闪,纤细的睫毛微微颤抖,那张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表情。
内疚?胆怯?愤怒?痛苦?
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西尾咬着牙,手紧紧攥住盖在自己膝盖上的被单,瞪大眼睛,迫切地希望从对方的脸上找露出自己想要看到的表情。自己就是想要看到,这家伙被自己的怨念和恨意折磨,只有这样他才会获得快.感。
然而,面前的黑发少年却做出任何自己渴求看到的表情,声音平淡。
“西尾。”
“你搞错了一件事。”
棕发男生不由得一愣,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气音。
“……哈?”
而一之濑悠马却没有马上回答。他走到床边的壁柜前,随意地放下自己带来的花束,那副轻飘飘、全然不在意的样子,让西尾心中的不解与愤怒更甚。
“喂、一之濑你——”
“一直以来,都只是你单方面对我充满怨念,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原谅。”
“你所遭受的一切,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对于你的事情,我也很同情,也很难过。”
“不过,同情是一回事,但这不是你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在我身上的理由。”
“你被弓道部的前辈霸凌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更没有参与过;因为受伤失去参与选拔赛的资格,那也不是我造成的;我的金牌,那也是自己靠实力获得的。”
“至于你的腿……”
一之濑悠马声音顿了顿,眼神平静。
“是你自己从我面前跳下去,才会瘫痪的。”
“如果你要报复,那也应该去找真正欺负你的家伙,而不是我。”
“从始至终我什么都没有对你做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怨恨我,但有的人的恨是没有原因,而人的恶意有时候也不需要理由。我现在也不在乎你为什么恨我了。”
因为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比“憎恨”更彻底、更纯粹、更令人感觉愉快的感情了。
对他人恨之入骨,或许也能成为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他也曾经对西尾充满了怨恨。
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那么痛苦。
但现在已经释然。
对于怨恨自己的人,你越是在意,便越是落得对方的希望;相反,若是无视或是不以为然,这反而是对他们的一种折磨。
更何况,这家伙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
一之濑悠马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就重归冷淡。
那双如同墨汁般漆黑不见光彩的眼眸中毫无波澜,淡漠地像是注视着一件无关紧要的路人。
“既然如此的话,”
“那你就这样抱着对我的怨恨,一直一直生活下去,直到年老终亡的那一天吧。”
『而我将会彻底忘记你,将那些不愉快的过去抛至身后。』
棕发男生的眼神先是变得迷茫,悠马的那副平静态度让他一时间脑袋空白。随后,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咆哮起来。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你怎么可以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自顾自地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疯狂与愤怒如同火焰般烧灼着他的胸口,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见一之濑悠马想要离开,棕发男生的表情变得扭曲狰狞。他伸出手想要拽住对方的衣服,却抓了个空。
没了支撑,他的身体失去重心从病床上摔了下来,像只虫子一样趴在地上,瞪向走到门前的一之濑悠马的眼中,全是刻骨的怨毒。
“一之濑、一之濑你给我等一下!”
“你这混蛋,你怎么能无视我的痛苦,我的折磨,我的恨意——”
西尾还想骂些什么,然而黑发少年已经走出了病房。
在即将关上房门的那一刻,黑发少年的眼神不经意地扫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窟,身体无比的冰冷。
悠马的眼神没有嘲讽、没有讥笑,平静之中闪过一丝怜悯,像是在看什么可怜虫一样。
瞳孔一点一点缩紧,手指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抓得泛白。
怜悯什么?
……我?
在病房的门被彻底关上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孤身一人被关在了墓地之中。
周围没有一个活人,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即便他如何扯着嗓子大吼大叫,也不会再有人回头搭理自己。
到处都是沉默与黑暗。
而他将在那无尽的沉默与黑暗之中,逐渐疯狂……
一之濑悠马刚关上门,刚刚的护士小姐正好走了过来,笑着说道。
“唔,同学你这么快就出来了吗?”
“嗯。”
“你是这半年来,第一个来看完西尾君的朋友呐。”
准备要走的黑发少年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看着护士小姐,歪了歪脑袋,平静地说道。
“朋友?会有朋友在半年后才来看望的吗?”
“只是普通同学而已。”
冬天的夜晚比平日里来的总是要早一些。
一之濑悠马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全暗了下去,深灰色的云层将星月遮挡在后头,透不出一丝光芒。
他又想起了刚刚在医院里,西尾眼神中的怨毒。
明明做得不对的人,是那群霸凌的施暴者。为什么将所有的恶意,倾泻到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呢?
——这何尝不也是一种霸凌。
自己从那片阴影中走出来了,但西尾还是没有,依旧困在怨恨之中。
一之濑悠马心中有些复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忽然也有些难过。
在这一片昏暗之中,沿路的街灯却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一路蔓延向远处。周围房子的窗户也跟着一起亮起,从灯光中传出一阵阵笑声。
“嗯?”
一之濑悠马感觉到脸颊上似乎落下了什么冰冷的东西,伸手去摸,只摸得到一丝湿意。
“……又开始下雪了啊。”
他微微仰起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中午刚停下来的雪,到了晚上又下了起来。
纯白色的雪片如同鹅毛一般,轻飘飘地落下,倒映在那双墨色的眼眸之中。有几片落在围巾上被呼出的热气融化成水滴,倒也不觉得寒冷。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一之濑悠马吸了吸冻红了的鼻子,拿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姐姐温柔的声音。
“喂?”
“小悠,你快到家了吗?需要去接你吗?”
“不用了我快到了。”
黑发少年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回口袋。他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小声碎碎念着。
“快点回去吧。”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淡漠的脸上逐渐变得柔和,从离开医院开始一直紧绷着的嘴角,此时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地面上复上了一层薄薄的雪,靴子踩在上面时便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隐约能看见自家的小屋,客厅的灯正亮着,透过窗帘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意。越是快到家,脚下的步伐变得越是轻快。
“绘里——”
一之濑悠马推开门,刚想要喊姐姐的名字,声音却忽然卡了壳。绘里奈正好穿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悠马红扑扑的脸颊,忍不住轻笑一声。
“小悠,晚上吃寿喜锅哦。”
虽说晚上吃寿喜锅挺开心的,但是给我等一下……
“——怎么又多了两个?”
客厅里除了一脸不爽的太宰和中也以外,还有两位新到的年轻客人。
白毛咒术师笑嘻嘻地朝着站在门口的自己挥了挥手,仿佛他才这家的主人般随性任意;夏油杰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微笑着解释道。
“我们在北海道有任务,没想到刚好遇到绘里奈姐姐。”
“——所以就一起过来了。”
五条悟接过夏油杰的话,挑衅般瞪了一旁的太宰治一眼。
黑发青年微笑着,额头上冒出了一个红色的十字路口。
然而,太宰治却无视了这个白毛咒术师的挑衅,扭头看向一之濑绘里奈,掐着嗓子甜腻腻地撒娇道。
“绘里奈姐姐,我来帮忙吧~”
“啧,青花鱼起开,挡我道了。”
“姐姐要喝点什么吗,我去买——”
“真是的……”
一之濑悠马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忽然警觉起来。
“等一下,管谁喊姐姐呢!”
黑发少年气得攥紧了拳头。
他忿忿不平地朝他们喊着,一边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冲过来加入了混乱的「战场」。
“你们都给我走开啦,绘里奈是我一个人的姐姐啊喂!”
…什么啊,
北海道的冬夜,原来一点都不冷嘛。
(正文完)
正文到此就结束啦,合家欢大团圆()
之后开始更新番外,大概是补全之前正文未写的支线。
比如高专时期的日常啊,小夏和悠酱的国中故事碎片,津岛家、「羊」的故事碎片
或者还有什么想看的可以评论一下,我会挑着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