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凭空出现的火焰制造出了一种戏剧效果,仿若预示着冬尘原田最后的挣扎。听雪召唤出了冰霜幕布挡在杨一闲身前,杨一闲直接一个闪步向前跃动,他抓住了冬尘原田的脖颈处,此刻看上去如同老鹰拎着小鸡一般。
火焰虽然还未消失,可已被听雪压制住,程绪宁见听雪的冰墙和杨一闲的身法足以自保,她便没有再加入战场,而是仔细观察着周围。
若是放火真的有用,先前就已经成功了,又怎么会拖拖拉拉到现在?
这是冬尘原田不信邪、不信命,这是他最后的困兽之斗,杨一闲等人心中并没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这放火的异能者到底躲藏在哪里?
必须将这人抓出来才是。
程绪宁最为讨厌躲藏在暗中的敌人,她退后一步仔细观察着仍然还被困在沙地中的冬尘士兵,其中一些人看上去面色惊惶,也有另一些人脸上暗藏着仇恨和不甘。
不是他们。
若是他们,先前的火焰就不会一直死死紧逼程绪宁和王一清,人在陷入危险的时候往往会迸发出迫切的求生意愿,刚才那些被卷入流沙漩涡的人他们撕心裂肺地嚎叫着,那些叫声所传递出来的情绪不像是假的。
若是纵火者真的在那群人里头,就算意志再坚定,难免会在流沙漩涡开始旋转和将人吸进去的紧要关头,本能地召唤出火焰保护自己。
程绪宁的目光转移到了别处,冬尘原田看上去神情阴郁怨恨,如今已被杨一闲等人控制住。
他还是原来那副模样,若他真是异能者他才不会这样太平。
看起来……似乎也不是他。
异能者的技能来自于天地灵气,这些天地灵气与人的精元相结合,因缘际会之下才成为了可以被人为操控调用的能力。
云林大陆这些年清气愈发稀薄,缺乏天地之间的灵气,直接导致新生儿能够觉醒技能的人越来越少。
冬尘人在几十年前那场战乱之中可以说几乎灭国,异能者对他们而言相比别的国家而言是更稀缺的存在。
这个人势必是与别人不同的,那么他此刻会藏在哪里呢?
程绪宁突然想到,先前她用沙土组成会移动的石墙将人圈禁在里头,石墙从起始到成型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当时众人的视线和注意力都被凭空生成的火焰吸引了过去,确实有几个眼明手快的冬尘人趁乱在石墙还未成型之前逃了出去。
应该是这里头的某个人。
程绪宁先前并未留意这群人,她当时忙着发泄内心的愤恨,所以下意识地认为每个逃出去的人都已经被景宸的手下给控制住了。
可是,现在那火焰仍在滔滔不绝地燃烧着、抵抗着。
那个人一定还躲在暗处。
程绪宁又后退一步,这方面她有更清晰的视角纵观全局。她环顾着四周,在心中思考着如果她是那个人,她会躲在哪里?
战场已被框定在了渊海海域的沙滩上,这里一眼望去没有什么遮蔽物,除了搭出来的营帐之外,只有滩石和茫茫的沙子。
程绪宁眯着眼睛,答案在她心中呼之欲出:营帐!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时所有人的视线都已经被火焰给吸引,外头发生的骚动一定会让杨一闲和景宸离开营帐出来查看外面的情况。
冬尘原田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话音刚落,就当场燃起了火,那个营帐搭的时候就考虑过要让程绪宁偷听起来方便,若是这人趁着杨一闲和景宸离开之后赶紧躲进营帐内部,那么他此刻就一定还在那里!
程绪宁绕开众人直接到了营帐后面,郑青眉见状马上让听雪跟了上去,程绪宁使了个眼色,听雪立刻召唤出一把锋利的兵刃划开了营帐,她们看到有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猫着腰躲在距离冬尘原田较近的那边,身上还穿着冬尘士兵的战服。
他距离原田仅仅几步之遥,双手上下起伏着明显是在操纵着外面的火焰,他额头布满汗珠,听雪直接召唤出冰刃从后面飞向那个男孩的脖颈处,冰刃划开了他的喉管,汩汩的血流了出来,可他竟然没死,火焰吞噬着他的伤口,也吞噬着刚才从他伤口中流出来的血。
男孩愤恨地转过身来,他双眼漆黑没有一丝眼白,目光阴沉地直接擡手召唤出一道火焰直冲向程绪宁和听雪的方向。
程绪宁和听雪拔腿就跑,外头的火焰似是瞬间熄灭,在一片骚乱中程绪宁闪步到景宸面前大声喊道:“放火者躲在营帐内!”
景宸和杨一闲神色一变,景宸刚想要冲上前去,只见冬尘原田在一旁发出凄厉的笑声,他用冬尘话说了什么,众人听不懂可是杨一闲却面色巨变,杨一闲似是想要提醒众人,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巨大的火焰从营帐内喷涌而出,像是想要烧死一切。
众人赶紧四散而逃。
火焰移动着,构成营帐的布料和竹木杆已经化为脆弱的灰烬,火焰向外继续前进着,它越发地盛大,愈发地热烈,散着一股黑烟,那黑烟袅袅向上飘着,又散落着下沉的灰烬。
在这股巨大的火焰当中依稀可见一个人影,这应该就是程绪宁刚才见到的营帐里的那个男孩。
他像是没有顾忌地朝前走着,原田阴冷的笑声成为了他前进的背景音乐。
杨一闲掐着原田的脖子愤怒地喊道:“让他停下!不然我捏断你的脖子!”
黑红火焰包裹着的男孩继续肆无忌惮地朝前走着,原田在杨一闲的桎梏之中嘶哑着嗓音邪笑着大声说道:“拿死来威胁我冬尘人?老头子,你可真是老糊涂了!”
原田双目通红,像是即将有血液要从他的眼眶中流出,他疯狂地说道:“你大可杀了我!杀了我,所有冬尘人都会知道我战死在这片土地之上!所有冬尘子民都会永生永世记得这份仇恨,会记得你杨思齐,会记得你身边这群人,他们会不遗余力找到你,在暗中观察你们的一言一行,一有机会就会想办法干掉你们!
死亡是我最好的勋章!所有冬尘人,都会因为我的死而永远聚集在一起!他们会明白自己的国君是这个世界上最为顶天立地之人,他为了冬尘人的强盛,勇敢地与敌人血拼到最后一刻,最后战死沙场!来啊,杀了我,杀了我!我不怕死,可你以为杀了我就一了百了了吗?你今日杀我一个,明日就会有千千万万的冬尘人站起来!”
他嘶哑着声音仿若一条蛇:“所有冬尘人都会知道,是你杀了我,他们会一直注视着你,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杀掉所有你在乎、亲近的人,也会杀掉你亲近的人他们心中所在乎的人,我定要让你永生永世都得不到安宁!”
杨一闲面色一沉,手中的劲使得更大了,他愤怒地喊道:“你这个孽障!早知你是这个样子,当年我就应该把你杀了!”
原田的嘴角破了,正在淌着血,伤口像是在他激动之余被自己的牙齿给咬破的,他嘶哑着笑道:“哈哈哈,这话说的不假!你当年有那么多机会能杀了我,可你却没有动手,你这样妇人之仁,不就是心中也想通过我试验出自己的学问到底可以被运用到什么地步么?我还不知道你?杨思齐,从最开始的时候,你就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小人!我早说了,没有你,哪有今天的我呢?哈哈哈,你说我残暴,你又何尝不虚伪!你这辈子,都别想将我撇干净!”
原田又开始发疯了,浑身包裹着火焰的男孩周身燃烧得更为炽热,听雪面色虚弱,她召唤出来的冰墙已无法继续抵挡。
她自然是无法抵挡的,那冬尘异能者仿若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他为何还朝前继续走着,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程绪宁心中警铃大作大感不妙,火焰会燃烧,火焰……还会爆炸!
朗月的月矿开采是使用过爆破的火药的,按照常理来说,这个滩涂上最有价值的是杨一闲郑青眉等人,如果真要杀,他的目标应该是他们才对。
可为什么他还继续朝前走着?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打算利用自己的生命引发一场爆炸,而爆炸的范围足够大,哪怕他走得远一些,杨一闲和郑青眉等人也注定在火焰可以触及到的范围之内,他要的不是两个人死,他要的,是所有人陪他一起死!包括那些私兵和天岳的精锐部队!所有滩涂上的人,都要为他冬尘原田陪葬!
原来他真的没打算活。程绪宁立刻看了一眼海上的冬尘舰队,自从王一清从海边跑回来与众人汇合之后,大家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岸上。
果然,刚才程绪宁还亲自数过,渊海海岸上还有二十二艘船舰,可如今只剩下了五艘。
他们已经放弃了希望,将大军撤退了!这群人一定会将今日发生之事添油加醋地回到冬尘诉说,激发冬尘人内心的野兽。冬尘人本就是发疯的民族,他们那个土壤,再多十个原田都孕育得出!
既是走都走了,那剩下五艘是为了什么?想着等到众人离去之后为原田收尸吗?
程绪宁心中大感不妙,她绝不能让冬尘阴谋得逞!
她立即召唤出巨大的沙土试图覆盖在燃烧的火焰之上,那男孩感受到了这股压制他的力量,他头一瞥看见了站在风暴中央的程绪宁。
由于程绪宁加入了战局,听雪身上的压力逐渐变小,她赶紧召唤出冰墙挡在众人面前不让火焰靠近。杨一闲的私兵和景宸的天岳部队听从调令转移到别处。
渊海滩岸边开启了一场游击战。
程绪宁不清楚对面这个冬尘的火系异能者的能力边界到底高到什么地步。他这样不疾不徐地朝前走着,到底是因为他手握绝对的实力所以根本就不着急,还是因为他的爆炸需要时间才能进行?
程绪宁不敢赌。
这个滩涂上有着几千条人命。
他们为了保护朗月和天岳才来到这里,杨一闲等人明明手握绝对的胜算,承担多一分的额外损失都称得上是一种失败。
她不能让这些无辜的士兵就这样白白死去。
程绪宁召唤出了疯狂的沙暴将火焰卷在里面,火焰和沙尘相互交错着、对抗着,那个男孩双目漆黑,他本就没有眼白,如今那抹黑似是要从瞳孔蔓延到眼眶之外,他用仇恨的目光看着程绪宁,像是发自内心想要用火焰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
程绪宁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宁宁,宁宁?
那是在她只有四五岁的时候,有一个秋日的夜晚,她坐在外祖父的怀抱中,用小小的双手接着从树上飘落下来的桂花。
“好香啊。”小绪宁高高地举起双手,将手中的桂花凑到程思渺面前:“你也闻闻呀,大大。”
绪宁小时候叫外祖父大大,那时候她口齿不清,因为觉得程思渺的双手十分大,就给外祖父起了一个小名叫大大。
外祖父笑着凑近了使劲闻了闻,他哈哈大笑起来,喷出来的气吹散了桂花,这些芳香细小的花掉落在小绪宁的头上。
小小白白的软团子尖叫着大笑起来,小绪宁笑得肚子疼,最后倒在外祖父的怀中,二人一起擡起头看着明亮的月亮。
回忆散去,程绪宁心中弥漫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四五岁的她……四五岁,距离现在,已有多久了?
程绪宁根本不知道自己竟然还记得这个片段。
原来,这份沉甸甸的爱就这样一直躺在她的记忆深处吗?
其实,她从不曾怀疑过,她一直坚信自己正是因为爱才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她深信不疑地知道她的父母爱她,外祖父爱她,只是她后来一度以为,她失去了他们,所以她也一同失去了这份爱。
因为童年受挫,因为际遇使然,她必须快速地长大。
她心里饱含愤怒,她痛恨天地的不公,这些年她一直压抑着,以至于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在压抑着。
直到先前她使用技能试图湮灭冬尘人的时候,她才与自己内心深处的愤怒相连接。
这些愤怒也是那时候才被她终于看见。
可是她此刻却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灵魂的底色,是爱。
在这战场的中心,在风暴的中央,她面对着的是一个发了疯的冬尘火系异能者。
这本是千钧一发时刻,可她却感到时间慢了下来。
她感觉她重新握上了外祖父的厚重温暖的大手,她感觉母亲和父亲一同站在她的身后,她感受到了自己内心深处迸发出一股深沉的力量,而她灵魂的触手与大地深处那个感召着她的声音紧紧相连。
她确信了:没有任何人会是她的对手。
遮天蔽日的沙尘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云淡风轻,这份转变让全身裹满火焰的冬尘男孩有些愣神。
可是就在下一个刹那之间,巨大的流沙漩涡再一次出现在火焰男孩的脚底之中,他被无边的流沙包裹着,他试图抵抗,可是火焰并不具备让他升腾的力量。他试图用更多的火焰来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可是那股巨大的吸力并不打算让他得逞。
程绪宁用尽灵魂深处的力量厮杀着她的敌人,她感受到自己掌控了一种十分宁静的力量,可这股力量却也空前地强大。
这是一种远远要比愤怒更可怕、更伟大的力量。
裹满火焰的冬尘男孩神色逐渐开始慌乱起来。
在他正式失败之前,他似乎就已经能预见自己的结局。
可是,不行,不能在这里爆炸,如果在这里炸开,死的只会是我一个人啊。
他在心中紧迫地想着,可是他再也没有任何空间和余地能允许他继续思考了。
流沙漩涡联通了地底深处的力量,那个力量像是恶魔的低语一般让他脑海一片空白,程绪宁就在此刻腾空而起,巨大的砂石组成了台阶直接将她擡到了高处。
她像一个无情的神明一般用毫无怜悯的眼色看了这个冬尘人最后一眼,然后,她的双手召唤出了四条游龙将他紧紧缠住推进流沙漩涡的深处。
“啊!”那个人再也忍受不住,终于爆炸了,可他燃烧自己生命所创造的此生唯一一次爆炸,只是随他一起进入深坑,炸飞了周围的沙土。
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伤亡。
接着,他就沉入了深深的地底之中。
程绪宁控制着流沙漩涡让它逐渐停下,她脚下的台阶缓缓将她放回到地底之下,她感觉周围整个世界失去了声音,只觉耳边嗡嗡一片。
她脚步虚浮地朝着众人走去,在她眼中的世界犹如一个个定格的画面,一切都在旋转着,颤动着,不再连续了,一切是跳跃的。
不过程绪宁还是走到了她心中想要走到的那个人身前,因为那个人主动朝着她的方向狂奔。
就在她即将因为虚弱而摔倒之前,景宸稳稳地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