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宅
曾叔引着程绪宁到了里间,又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箱子。他摸索着在抽屉中找到了钥匙,拿它打开了箱子。程绪宁见到了箱子里藏着母亲的首饰盒,箱内依稀能看到外祖父收藏的文玩古籍被规整地放在角落。
程绪宁扶曾叔起来,开口问道:“曾叔,这些东西不都已被叔母给带走了吗?如今怎么会在这里?”
曾叔缓了很久,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我后来发现库房的门锁被人撬开,家中好些值钱的物件都已不再,便又找上了那毒妇家,她一开始还说自己什么都没拿,可分明周围好些人都曾看到她大包小包地往宅子里搬。
你那畜生一般的叔父此时竟也一道出面赶我,想来我先前再怎么骂他的婆娘他都懒得管,可一旦我表现出要拿回程家财物的样子,他立马就坐不住了。”
这些话听得程绪宁心里直冒火,父亲为何会有这样不要脸皮的亲戚,这叔父除了钱财还在乎什么?他还是人吗?
曾叔咳了一会儿,缓过劲来才又继续说道:“我这人嘴笨,两个豺狼虎豹一起来,我根本就说不过他们。后来,还是先生的故交姚先生赶到,这才让那黑心肝的人把他们从程宅搜刮来的财物尽数归还。只可惜,在我们找上门之前,他们已心急火燎地从黑市上卖掉了一些,余下的,就都在这里了。”
曾叔将箱子钥匙放在程绪宁手中:“小小姐,这些都是你的。还有库房里他们未找到的银子,也一并都是你的。这些年我一直代替你看管先生和小姐留下的财物,如今我总算是将它们全都交回到你手上了。先生和小姐一定一直都在天上保佑着小小姐。”
***
程绪宁一直陪着曾叔说话,听雪已出门去找大夫,这些年程宅仅有曾叔一人打理,怪不得他身子越发差了。
程绪宁在心中忍不住埋怨自己小时候怎会这样蠢,当年她问曾叔下落时叔母说曾叔已经离开了,她当时竟然信了,这让她如今心里感到十分羞愧。
可是,若是问她是否真的后悔当年选择离开这里?
她其实并不后悔。
若是五年前她回到朗月,那么她从此的人生轨迹中就不会有杨一闲,虽然她还是会遇到景宸,可是失去杨一闲的景宸,也不一定会是如今的景宸了。
更何况,如果没有老师、没有一闲庄、没有商队,如果她这些年人不在辰墟,她更是无从知晓,也无从破解冬尘意图侵略朗月的困局。
她只是在想,若是她能早点回来就好了,若她早点回来,就不至让曾叔独自一人等上那么久。
十一岁的她,只觉得命运放弃了她,家人离开了她,上天都不再管她。
可等到十六岁时她才发现,原来事实并非如她想的那样。
大夫提着药箱终于赶来,曾叔已是体力不支,已听从程绪宁的吩咐躺在床上歇息。
大夫把了把他的脉,用眼神示意程绪宁出去说话。
才刚走到院子前,大夫便对着程绪宁摇了摇头:“老先生的肺疾已是陈年旧疾,如今病根早已深入肺腑骨髓,已是回天无力,姑娘,如今恐怕是时候要给他准备后事了。”
听着大夫的话,程绪宁只觉得耳边只剩下了嗡嗡声,她记得自己在这宅子里送走了外祖父,送走了父母,现在,她竟然还要在这里送走曾叔。
她给了郎中银子,小童子回药房去替曾叔抓药。
“我给老先生开了些安神的药,他如今应以全身剧痛,恐怕睡不太好,喝了这药晚上能休息得好些。若是老先生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抓紧些吧,如今已是没有忌讳。”
***
月色如银,程绪宁将煎好的药端去曾叔房内。
曾叔一生跟随她的外祖父程思渺,虽说年轻时也曾娶妻,可发妻因难产而逝,曾叔感念亡妻一直没有再娶。
他将一生都奉献给了程家,如今却落孑然一身,连病重多时也都无人照看。程绪宁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好好陪着曾叔走完他人生最后的旅程,就如同她曾陪伴着外祖父,陪伴着她的父母走到了最后。
曾叔同他们是一样的,他也是她的家人,程绪宁绝不辜负家人。
她强装轻松地进了屋,曾叔还未睡,只是躺在床上止不住地咳嗽。
程绪宁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曾叔,大夫说你是因着年迈所以才有些体弱,大夫已开好了方子,等你乖乖把药全都喝完,不久后就会好起来的。”
她扶着曾叔,将大夫开的药一并喝下,曾叔如今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轻得程绪宁心中一颤。
待他将药喝完,程绪宁又给他递了一颗糖渍梅干,曾叔见着那梅干一愣,然后笑着将它放入了口中。
“小时候每每你身子不爽需要喝药时,先生都让我为小小姐准备一颗糖。如今小小姐长大了,我这老头子喝完药,竟然都能有这福气吃上一颗梅干了。”曾叔含着梅子笑着对程绪宁说,他此时脸上蔓着孩童一般的满足之情。
程绪宁见他看上去十分开心,也动容地笑了:“小时候都是祖父和曾叔喂我吃药,如今我已长大了,理当换我喂你吃药。”
那梅干外头的糖此时已被含化了,内里含着的酸渐渐透了出来,曾叔的脸被酸得皱了起来,神情仿若三岁孩儿吃到酸物时那样。
程绪宁见状不由笑道:“曾叔,这梅干是方才我让听雪特地去给你买的,外头虽甜,可里头仍发酸呢,你还是将这梅子尽数吞下吧,免得酸倒了牙。”
见曾叔仍是面露酸色,程绪宁又补充道:“大夫说了,你如今所患的是肺疾,若是喝完药给你吃糖,那甜物会让嗓子和肺部越发生出痰腻,是以我才给你备了梅子,酸物不比糖果,反倒能让你口舌生津,对你的病可有好处呢!”
曾叔面带着笑意,他轻声说道:“刚才确实有些酸,现在我已是习惯啦。这可是小小姐给的梅子,我可不舍得就这样将它囫囵吞下。”听见这话,程绪宁只觉口中发苦,她真是后悔自己回来得实在太晚。
她将眼眶中的眼泪眨了回去,轻柔地安慰道:“那梅子我买了好些,才不必这样省着,你若想吃自是应有尽有。”
曾叔感动地点点头,程绪宁努力鼓起脸上的笑容继续对他说道:“曾叔,我如今可有好些银子呢,我如今可是一个小富婆啦。这些年我在辰墟管着商队,每年的进项都尽数收入囊中,更不用说今日你还将程家的银子全都交给了我。曾叔,你若是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跟我说,就是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能想办法去为你摘来!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她故作轻松,可说到这里,她真是有些说不下去了,只觉得鼻子止不住地酸。
曾叔笑着拍拍她的手,这动作就如同小时候她外祖父常常做的那样。
他慈爱地对程绪宁说:“小小姐,你从小就十分孝顺,你至真至诚,与先生当年真是一摸一样。我见你回来,便已了却了心愿,知道你如今毫发无损,我心中再无所求了。吃喝对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你就别费心浪费这个钱啦,我的身体我自己其实是知道的……”
药力渐渐开始发作,曾叔说啊说地便有些迷糊,不一会儿就昏睡了过去。
大夫为他开的药助眠镇痛,曾叔因着忍耐身体痛苦而一直紧皱的眉头,此刻已被药力抚平。
看着曾叔苍老孱弱的睡容,程绪宁心中凄然。
她一次次在这个宅子里送别自己的亲人,相似的离别一次次将她的心狠狠剖开。
可她怪不了任何人,她甚至也不能去责怪命运。
她想要用力记得此刻心碎的感受,她告诉自己:这是一个人还活着的证明。
***
程绪宁离开曾叔房间,缓步走向了自己曾经的居所。
听雪今日宿在离曾叔较近的客房,若是发生什么事情她能就近照应。
程绪宁打算趁着这个夜晚故地重游。
只是此刻,一切仿若只是她的梦境。
在夜幕的笼罩下,一切显得如此不真实,她真的已经回到了朗月吗?
程绪宁的自己的房间旁是父母亲曾经住的屋子,她虽是自小就有自己的房间,可直到七岁前都喜欢粘着父母一同入睡。
她轻轻推开了房门,屋内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进来,家具蒙了一些灰尘,此地已有一段时日无人打扫。
程绪宁心头一酸,这表示曾叔的身子应是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好了,若他还能撑得住,他定会将母亲过去居住的房间打扫干净的。
程绪宁看到了一旁的屏风,那是她儿时同父亲一齐画的,父亲画了山水,程绪宁点了那颗月亮,底下还有她小小的掌印。
那时母亲才刚当上月矿首席学者没多久,每日忙得脚不着地,画完屏风那日她与父亲一道等了好久才等到母亲归家,小绪宁差点都等睡着了,好不容易才抓到母亲,才能将父女二人的得意之作显摆给她看呢。
程绪宁看到了一旁梳妆台上的铜镜,镜上如今已蒙上了细细的灰尘。
母亲天生丽质,也喜爱描眉画眼,小绪宁以前总是坐在床上看着母亲对着铜镜梳妆,她一边晃着自己的小短腿,一边等着母亲画完,然后她会走到自己跟前将自己轻柔地抱到地上。
程绪宁又看到了父亲的书架,上头放满的书籍已是很多年都无人翻阅。
父亲年轻时是个云游在外的夫子,这个世界上他除了哥哥并无别的亲人,他年轻时曾想效仿虚伯踏遍天下撰写游记,这样就能青史留名。
只不过缘分一事来得毫无道理,他途径朗月时遇见了当年还是少女的程清倩。
程清倩当时已经展露出了月矿冶炼的天赋,她不是一个会为了情郎放弃自身使命的人,她很早就表示自己无法陪伴他共游天下。
两个人若要在一起,也许总有一个人需要牺牲,父亲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就此便在朗月住下了。
程绪宁小时候天资聪慧,可她坐不住也没有耐心,她一去学堂就要犯困,父亲只好一有空就将她抱在腿上给她念圣人之言,教她做人的道理。
如今当她在这个过去十分熟悉的屋子里,试图想要回想起父亲的样子,却不知为何,那身影她已有些看不清晰。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向了床边。她将窗户打开,看见了月亮。
千百年之前的月亮,和现在的月亮,是同样的月亮吗?
它就一直这样冷静地看着人世间的沧海桑田吗?
时间是一把分离的刀,斩断世俗之人所有的念想。
时间是一杯温柔的茶,你姑且饮下,反正总有一天,你也会进入岁月的长河,消散在这世界不为人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