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程宅。
管家曾叔颤颤巍巍地迎着她们去了里厅,他还想要试图为程绪宁和听雪准备茶水,可程绪宁立即站起身扶住他,面上全是不忍的神情。
听雪本是郑青眉的侍女,她随程绪宁一同扶曾叔坐下,然后便利落地转身去寻小厨房在哪里。
如此时刻,该由她去备茶才是,听雪本就只是负责护卫程绪宁,有些话她并不方便一起听。
曾叔一直拉着程绪宁的手不肯放,程绪宁心里发酸,不过只是短短六年,可曾叔看起来竟然已经老了那么多。
曾叔是程宅管家,负责程家大大小小的事务,他年轻时是被外祖父程司渺在奴隶坑里救了出来的,因着程思渺对他的救命之恩,他一直都死心塌地一直跟着外祖。
曾叔性子沉稳细致,程绪宁是程家第三代唯一一个孩子,他向来十分疼爱程绪宁,后来程家有所变故,家中家仆遣散了大半,就只有曾叔还在照看着她。
程绪宁心头有些疑惑,可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她迟疑片刻才说:“曾叔,你怎会在此地?你这些年一直都留在家中吗?可是……那日叔母来时,她曾与我说过,你早已离开了啊。”
听到程绪宁这样说,曾叔面色顿时涨红,胸口不住地起伏,他的呼吸声十分粗重,更重要的是程绪宁在他身边竟能听到肺部传来的粗粝的撕拉声。
程绪宁心道不妙,她擡起头来细细端详曾叔,只见他瘦骨嶙峋,嘴唇灰白,面上还透着一种病中之人才会有的青紫暗色,程绪宁不由关切地问他:“曾叔,你可是生病了?我给你叫个大夫来瞧瞧吧。”
曾叔因那姑母所说奸佞之语而气得目眦尽裂,听到程绪宁想要给他找大夫,他赶忙摇了摇头,喘息片刻才缓过来说道:“小小姐,不必为我寻什么大夫,我没事。”
他虽是嗓音沧朗,可气息却那样虚弱。
程绪宁轻声问道:“曾叔,你一直都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面前这位虚弱的老人在尽力控制他颤动的双手,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
朗月都城。月城。
五年半前。
朗月是位于云林大陆西南边的小国,都城都被建造在多罗山脉之上,整个国家都仰仗冶炼月矿为生。
朗月国很小,人口也很少,听闻最近传得最凶的,便是程家一门的惨剧。
程家是朗月位数不多的冶炼世家,除去先皇后与国舅爷的韦家,就属程家在月矿事宜上最说得上话。
可谁成想到那程家家主、朗月建国之前的月矿总管程司渺,以及程司渺之女,月矿首席学者清倩,竟在短短一个月间便相继病逝。
程清倩的夫君也没能逃过厄运,他因妻子过世而悲伤过度,一时间气血攻心,随她一同去了。
程家满门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凋零散落,如今,只剩下了程清倩之女——程绪宁一人还活着。
那女娃娃年纪还很小啊。
程家连出两代月矿冶炼人才,本就深得掌管月矿的先皇后器重。
唯一的第三代程绪宁一出生时便就显露了鉴宝辩矿的能力,使得程家更是烈火烹油一般。如此天赋,又是生在这样的家庭,若是没有意外,等她长大后迟早会接替母亲的位置。
只不过这一切皆都抵不过命运这只大手,它将所有人的人生轨迹玩弄于鼓掌之中。
作为整个朗月唯一自带《辩矿》技能的程绪宁,先皇后在她五岁时就已为她留下了位置,只等女娃儿一满十六岁,就把毕生所学亲自教授与她。
可谁也没能想到,先皇后竟会在这样年轻就去世了。
先皇后故去后,月矿冶炼和研发的重担全都落到了程清倩身上,她早出晚归,满腔心血全都扑到了工作上。
程家一门不是学者就是夫子,这辈子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可天地不仁,在程绪宁十一岁生日过后的一个月里,她的人生突然崩离解析,先是外祖父驾鹤归西,一个月后,父母竟也相继去世。
如此沉重的打击接连发生,程绪宁之所以还没崩溃,不过因为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罢了!
作为家中独女,父母一旦故去,她便如无根浮萍落入水中,就好似她这辈子的所有运气,全都只用来换这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
《辩矿》及移石推土这些才能,对于以开采、冶炼为立国之本的朗月国来说,是百年难遇的顶级天赋。可是空有一身本事,却再无任何长辈引领,她还能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才能吗?
程绪宁心中惶然,她对于人生的所有规划与蓝图都在一夕之间便被打破。
没有了老师,也没有了家人,她还这样小,今后她该怎么办?
程清倩生前到底是高官,礼仪规制像模像样,朗月皇帝也厚赏程家深表奠念。
很多人来参加葬礼,大多数人程绪宁都不认识,她披麻戴孝木木地直视前方,心里只是想着:她愿意不要这些大人所说的十分有用的技能,只想当一个能拥有完整家庭的孩子。事实上,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她愿意一辈子就当个废物,只要能换回父母和家人。
原来人去身死的那一刻,什么天赋、才华,在生命面前都只是个屁。程家家仆本就不多,因故又遣散一些,最后,就只剩管家曾叔仍在照看程绪宁。
整个世界都已复归原位,外人早已接受了程家变故,朗月国人寿数本就不长,他们对生老病死看得更淡。就连母亲的官职也都找到了人顶替,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直到这时,平日里并不怎么熟悉的叔母才姗姗来迟。
程绪宁的父亲是外乡人,游历山川时在朗月遇见了程清倩,二人一见倾心,这才在此地定居了下来。
因着程家在朗月愈发贵重,父亲那个穷哥哥便不远万里赶来投奔。
程家出事时,叔母随叔父才刚定居朗月不久,程绪宁与他们并不亲近。
叔母来时,她还在发着忧伤的呆,心里想着自己的事,却听叔母对她说道:“程绪宁,跟我走吧,从此,你就与我还有你叔父一起生活。”
程绪宁并未回答,她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她擡头问叔母:“曾叔呢?曾叔去哪儿了?”
有些时候未见到曾叔了,他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抛下她就这么走了?
“我来的时候就没瞧见那老仆!他定是见程家家道中落,卷走物资跑了罢!”叔母呛声,程绪宁听了心中更加黯然。
见叔母叫人把皇帝的赏赐和母亲的首饰箱收起,程绪宁凶巴巴大喊:“你在做什么!这是我母亲的东西!你不许动!”
叔母面色一滞,换上慈祥得过分的笑容:“叔母不过是在帮你收拾,让你带去新家。”
在此之前,十一岁的程绪宁从未经历过生死,她并不无知,她隐隐约约地知道万物皆有消亡的一天,可她此前从不曾想过这样的事情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年幼的程绪宁心中,死对她而言,是很久以后才需要面对的事情。
母亲程清倩工作繁忙,父亲又是教书父子每日只知育人,程绪宁的童年大多都由外祖父程司渺陪伴。
她不能接受外祖父这样早就要离去。
外祖父年纪并不大,才只是刚过五十的年纪,程绪宁在他病榻旁拉着外祖的手不放。
朗月人为什么寿数都这么短?程绪宁不明白。
她更不懂为什么母亲竟会那样早就突然离去,竟是比外祖父还要早上二十年。
可人死如灯灭,突然间,这个家变就这样散了。
好似睡前吹熄的蜡烛一般,纵使腊液低落如泪,可也不会有人再去点亮这盏灯。
首饰盒、樟木箱子,连带父亲珍藏的古籍,连带着别的值钱物件一起被搬上了马车。东西装完,叔母打定主意:“现在就出发吧,我们今日就去新家!”
程绪宁梗着脖子凶巴巴地骂:“我不走,这里才是我的家!”
叔母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女孩,她有些吃惊地问她:“你的家?你父母都已没了,你哪还有家?”
这话像一把利剑,将程绪宁的胸口击了个对穿。
程绪宁只觉这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黑白,她听见耳边只剩下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叔母见女孩儿面色怔怔,又换上了温柔的语气:“以后,我和你叔父在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叔母的话让程绪宁心中十分膈应。
可她没有啐出去。
她心里很痛,痛到好像灵魂都快要飞走,可是她很实际。
她心里明白,家中已无长辈,可她还这样小,人总要活下去啊。
朗月人十六岁才能入朝为官、年纪到了才能参与月矿事宜,等到十六岁,我只需要等到十六岁。
我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叔母似乎看穿了她:“还有五年,你就满十六了,到时你自是能靠自己谋生。”
她顿了顿才说:“若是此事由我,我倒也并不是真想管你,只是你叔父说他弟弟已去,你既是已成了遗孤,他这当叔父的总不好全然不顾。”
程绪宁默然不语,前不久她还如珠如玉地被所有家人呵护、保护,可现在,连叔母这般大字不识、曾经仰仗她父母的人,如今都能堂而皇之地直接展现她对自己的嫌弃。
老天爷可真会耍人,真爱开玩笑。
程绪宁心里凄苦,曾叔的离去像是压到她心头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告诉自己:不过五年而已,朗月又不是没有王法,她能把我怎么样?!
可不知为何,此刻,她心中有了隐约预感,就好像……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叫她心头发涩,猛地,她觉得自己必须要抓住些什么、带走些什么。
程绪宁冲进自己的房间,翻找出她十岁的生日礼物——那是一件母亲在繁冗的工作之余,亲手为她缝制的小衣。
在那个温柔的夜晚,母亲抱着小绪宁,她对自己怀中这样一个小小软软、珍贵的女儿郑重地说:“朗月国以月为尊,你永远是母亲心中最明亮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