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阁沐月 作品

蝼蚁

蝼蚁

面对少女的提问,姚广垠像是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人间是什么样的,或是人间应该是什么样,这早已脱离了他可以回答的范畴。

纵使他昔山修道,最后也不过只是拿着师父一纸成命,让他下山经历人世间。

他重回云林大陆已是一甲子六十年以后,属于过去姚广垠的人生早已消散,连他从小生活的那个房子都已破败,这个世界并没有留下一点他从前的痕迹。

可就算他亲自用双腿丈量了这片土地,就算时间如白驹过隙,就算他感觉自己已经活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可他如今也只是懵懵懂懂。

什么是人间?真实或是虚假的世界又该如何来分辨?

他无从得知,他唯一知道的是,天命让他耐心等待的那个人,至今还未出现。

姚广垠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他才默默地说:“娃儿,你这问题我怕是难以回答。”

在程绪宁有些失望的神情中,姚广垠又说:“你说什么是人间?苦难是人间吗,也许是,可人间却并不是只有苦难,人间也有幸福。灾厄是人间吗?也许是,可人间却不仅仅只有灾厄,人间也曾有过神迹。”

听见这样的回答,程绪宁有些惊讶地擡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姚老神仙,在女孩柔软的目光之中,姚广垠沉声说道:“你可知道,五年前我听闻你跌落悬崖遇难的消息,我心中十分焦急,于是我便为你卜了一卦。”

程绪宁闻言一瞬不瞬地盯着姚广垠,只听姚老说道:“当时我卜出的是泰卦。是的,就是那个‘否极泰来’的泰。”

姚广垠轻轻饮了一口酒:“当时所有人都在感叹程家满门竟会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覆灭,就连那小外孙女都没能逃得了这样的命运,可是我看着那卦相我便知道,你虽是失踪,可你一定没事。我甚至还想,也许你能因此契机离开朗月,没准可以寻得另一番天地。

如今你的到来也已证明,当时我的猜测并不无道理。”

程绪宁心头震动,只听长者又说:“天地之道在于阴阳调和,是以阳极则衰而阴起,阴极则落而阳升。当事情已经足够坏,当人生的境遇已是跌落谷底再低都没有更低处可落了,等到那时,便是阳气升腾、气运回升的契机。”

说到这里,姚广垠面目严肃地看着程绪宁:“你只觉人生无奈、命运残酷,可你有没有想过,若天地真的不仁,又为何会留你一条小命?若我猜的没错,你确实掉落了悬崖,你可想过,这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在掉落悬崖以后,还能保住这条小命?”

程绪宁若有所思,姚广垠又继续说道:“你又可曾想过,也许这一切正是因为上天对你有所安排,是以才让你哪怕面临这样的境遇,仍能得遇贵人相助。若不是因着这一系列环环相扣的机遇,你又如何能得知冬尘的阴谋,你又如何会像现在这样回到朗月,拯救这个国家的人民?”

在程绪宁的沉默声中,童颜鹤发的长者一锤定音地问道:“小娃儿,你可想过,若是得知冬尘之事的人并不是你,若是别的人,他们难道会如你这般考虑到朗月的人民吗?不一定。

你也说了辰墟鬼祀已牵扯其中,而天岳皇帝的态度似是有些明晦不清,若不是你知晓这些,而是换做那些觊觎月矿已久的狼子野心之辈,事情的发展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这些话仿若一枚铜锤重重地敲打在了程绪宁的心鼓之上,这一锤发出的重音,吹散了程绪宁因着童年阴影而弥散在心间的靡靡。

姚广垠柔和地看着面前这位心志坚定的女娃儿,在女孩的脸上他又一次寻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老友的身影:“小娃儿,人世间既有苦厄,也有不屈的精神。既有心怀鬼胎的不良之辈,也有如你这般清正良善的少年。人世间什么都有,就看你打算以怎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

姚老又轻饮了一口酒盅:“你觉得世间只有灾厄,那世界便会呈现出无边无际的灾厄给你看,你既想要这个,那就给你看这个;可你若觉得世间不仅有灾厄,更有能化解灾厄解除灾厄的人间正道,那么,我相信这个世界也定会如你所愿!”

这些话,在程绪宁心中注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她此刻只觉得周身似被光芒冲满,让她一时间感觉到了这个小小的自己,正与围绕在世界外圈的那些不可知、不可见的真理与大道融为一体。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所以……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程绪宁有些迟疑地发问。

姚广垠笑着摇了摇头:“我倒是并不这样想,我可不认为上天会安排得这样细。”

他和善发问:“小娃儿,你那时摔下悬崖,是不是明明可以回来的?你很小时我便知道你天生就会调用山土砂石的法术,若你真想回来,恐怕并不会有什么阻碍,是吧?可你为什么却没有回来?”

程绪宁轻声回答:“因为我不想回来。”

见姚老慈爱地看着自己,目光鼓励着自己,程绪宁继续说道:“我那时只有十一岁,若是选择回朗月,我便只能去叔母家,可我心里明白她只是为了钱财,她并不想收留我,所以我才选择跟着老师远走他乡。”

姚广垠认真地说道:“你瞧,所以我才说上天并没有安排得这样细呢,你那时虽说已经遇到了你的老师,可你当时也可以选择不随他离开朗月,是以,是你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我真的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听到姚老这样说,程绪宁一下子有些激动难耐:“没错!我那时虽然心里难过,可我更加不甘心!凭什么我要去一个并不真心想要我的地方,凭什么我要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我当时觉得,我以前乐于被人安排,可是以后再也不会有真心关爱我的人来替我安排人生了,从今往后,我只能自己为自己做打算!”姚广垠轻轻朝她点了点头:“你瞧,如今你也是将自己安排回了朗月呢,想必你回来的时候,心里也有些怅然吧。”

程绪宁点点头,可又立刻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这辈子最好的事情和最坏的事情,全都发生在朗月,所以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不过她立刻就擡起头朝姚广垠笑了笑:“不过,幸好我回来了,这样我才能遇到姚老神仙你呢。你此番话对我帮助极大,我虽是并未全部听懂,可我感觉心中好像已是更明白了一些。”

姚广垠看上去有些欣慰,他顿了顿又说:“你小时候住的宅子,你可有回去过?”

见程绪宁摇了摇头,姚广垠又说:“你放心,那宅子并未被收走,是以里头仍是原来的样子。你那叔母并未寻着地契,如今我便将它物归原主。”

说罢,姚广垠拿出地契并将它推至程绪宁面前。

女孩一时间有些呆滞,她没有立刻接过来,只是朝着那地契发呆。

姚广垠也并不催促她赶紧收起来,只是朝她微微笑了笑:“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若是等你想明白了些,你也能回到家中看看,也许感受也会有所不同。”

程绪宁点点头,这才从善如流地将地契接了过来。

这些话有些沉重,她想说些轻松的,于是她赶紧调整了心情,笑着问姚老:“老神仙,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外祖父的事情?”

听她这样说,姚广垠立刻来了劲:“那怎么不行!你外祖父司渺年轻时那可真是意气风发、为人至真至纯,这么多年了,我真是再没遇见像他这样的人啊。”

程绪宁笑着听姚广垠滔滔不绝地说起外祖父年轻时的事迹,几杯纯酿下肚以后,她仿若也能见到年轻时的外祖父的身影。

迷蒙间,她看到外祖父还只是一个少年,他笑起来十分阳光,他的心中有满腹理想,程绪宁执导,他想好好冶炼月矿,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让朗月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好。

在微醺的月光下,程绪宁在心中默默向着外祖父的幻影承诺道:“外祖,我一定会代替你好好保护朗月的。”

***

程绪宁与姚广垠聊至半夜,这才慢慢踱回了房间,一路寂静无声,月光如银洒落人间。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姚广垠先前的话,老神仙曾说过,命运才不会安排得这样细致。

程绪宁心想,若是这句话是真,那便说明命运虽是有些定数,却又多多少少给凡人留了些选择的口子。

命运虽然说一不二,可还是为人们留下了一些可供选择的余地。

这么说来,程家家道中是命运的安排,可程绪宁选择不回朗月而跟着杨师回辰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真好!自己真的成为了命运的主人,而不再只是命运的奴隶!

程绪宁此前只觉命运残酷,自己是这只覆压大手暴虐之下勉强存活的蝼蚁。

而当她向命运呼喊,就像一只蝼蚁朝着巨石呼喊一样,虽是可敬,却没有任何意义。

可她如今却不再这样想了。

她决定认可姚广垠所说的话,她决定相信自己是在命运长河之中,勇敢选择了另一条道路的将军。

她如今所踏上的道路,怎么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呢?

是她主动开口求杨一闲收留,是她选择绝不白白度过此生,是她选择哪怕为了景宸都不放弃自己对人生的掌控,现在,也是她选择誓将保卫朗月,与朗月的人民共存亡!

她心中燃着一把熊熊的火焰,她感到周身都因这胸中的焰苗而散发出一股暖阳一般的热气。

程绪宁回忆起杨一闲此前所教的心之道。

老师曾对他们说:鲲鹏有鲲鹏之志,蝼蚁有蝼蚁之志。

程绪宁下定决心:我虽是命运巨石之下勉强生存的蝼蚁,可我决意举起手中的火炬!

我不仅要照亮自己,我也要用尽全力去照亮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