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
他当初选关押景宸的山洞时，就特地检查过，这个废弃的山道里里外外就是条死路，只有外头石门这一道出口。石门重得要命，也只能从外部打开，老邢头早就将这石门配上了锁，景宸被关在里头是不可能逃出去的。
过去每回老邢头开门给他送吃的，景宸总是在石门处半死不活地躺着昏睡。
想来那是因为山道黑暗，只有这石门处能透出几道缝隙，白日里还能让人看到些光亮。
他从来都乖乖被关在此地，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可那次打开石门，老邢头发现景宸竟然没有在门口候着。
他心中顿时感觉不妙，可他又对自己说，此地是死路，也许是这小子今日不过是想要换个地方睡罢了。
抱着侥幸的心情，老邢头巡视了山道，谁知在山道最里头，他竟然看到一道凭空出现的泥土砂石制成的石柱，这石柱竟然打破了最上方的山壁，狠狠地凿出了一个通天的洞。
老邢头望着那个洞，他只觉得自己胸口好像也被人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呼哧呼哧的冷风直往心口吹。
他心想，完了，我把事儿给办砸了，从今天起，我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
景宸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老邢头带着满身血污和伤痕，讲述着景宸逃跑以后的事情。
老邢头发现不对之后，赶紧喊来张大一道进来找，当他看着那通向上方还破开一个洞的石柱时，张大的牛眼瞪得比平日里还要大。
二人一时有些说不出话，老邢头心想：人弄丢了，以后恐怕再也不能去天岳地界混饭吃了。
那些蒙面人对自己的来历和行踪了如指掌，如今这样，自己万万不能再送上门去。
老邢头回到位处天岳边境的寨子，他对弟兄们说，从此之后，他们要换个地方。
老邢头想去通知找袁大人的那些弟兄，却发现那些人一夜之间好似消失了一般，既没有回到寨子，也没留下任何音讯行踪。
寨子里这二十几号人，除了张大是他自己从小的亲信，每时每刻都带在身旁，别的弟兄跟着老邢头不过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这几个月老邢头不在寨子去接了私活，除了张大这个牛眼蠢货跟在身边之外，他谁也不带，那私活想必油水颇丰，是以老邢头才一个人揽了下来。
这倒也就算了，可老邢头如今似是犯了事，还让这么多人不明不白地跟着他一起换地方从头再来，这又算是哪门子事！
合着你有钱不带弟兄们一起赚，有祸却让兄弟们跟你一起抗？
老邢头早就不冲在第一线了，他如今既是这样不管不顾，在不知不觉间，有些人就升起想要取而代之的心思。
可老邢头能在一群亡命之徒当中混到今日的位置，自是有些狠辣的手段。
他直接手刃了最先跳出来对自己出言不逊的刺头，用的还是他八岁那年就用过的最趁手的杀人方法，当那刺头跳出来说了一些浑话之后，他背过身去转身就走，老邢头立马抄起一块放在旁边用来垒墙的石砖，直接冲着他的脑门重重拍了上去。
像是嫌这样他还死得不够透，在对方应声倒地之后，老邢头又从背后给他补了一刀。
也别在地上抱着头打滚了，爽气些，这就立马你他去间阎王爷。
刺头的血流了满地，像是一坨腥臭肮脏的粘液，这粘液带走了他的生命，也封住了众人的口。
大家此刻才突然想起，老邢头还是从前那个老邢头，而自己来这儿也并不是为了开辟什么江山大业的，这些乌合之众之所以聚在一起，不过就只是想要讨口饭吃。
暴动之心还未开始便就偃旗息鼓，众人一言不发面面相觑。
老邢头倒也上道，他分给众人一些从蒙面人那儿拿来的银子，他早就安排好了，他先留了一些碎银给张大放在身上，剩下最后一锭留给了怡红楼的春娘。
他心想：他不会再回到天岳，是以此生他再也无法见到春娘了，也不知她以后是否还会偶尔想起自己。
***
老邢头本想着，天大地大，就是离开天岳也总能找到条活路。
不过是打家劫舍杀人罢了，去哪儿不是干呢？
可他发现，原来想去别处重操旧业竟是这样困难。
晋群位处天岳附近，距离他们熟悉的地界不远，而且晋群国虽小但富。可晋群那群匠人精通机关巧器，晋群皇后治国严明，官道守卫森严，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机关，把人里里外外戳穿好几个窟窿，老邢头这群莽夫根本无从下手。
朗月都城则全都建在多罗山脉上，栈道处商队聚集，那些商队人多势众，且每个队都会带些打手跟着，自己手下这二十几人，根本无法与他们正面硬刚。
辰墟国倒是还有些油水，可在辰墟那儿总会碰到一些能人异士和邪门的事儿。
先前他们遇见个戴着紫色兜帽的女人，看着她全身戴着好些金银，本来以为能发一笔横财没准还有些艳福，结果那女人竟然会邪术，直接召了一团邪火就将他们围了起来，那一趟，老邢头一分钱没捞着，还死了好几个弟兄。
算来算去，天下之大，竟是只有天岳才是最容易劫道的地方。
老邢头靠着暴力镇压，一时压制住了手头那群虎狼之辈。
他们此前不过只是心里对老邢头有些不满，倒也谈不上真有多大意见。
可这几番辗转，众人却齐齐发现了一个事实：原来在别的地方想要当匪徒是这样难，只有当初在天岳的时候日子才好过。
而他们如今这样抱头鼠窜又劫不到钱，这可全都拜老邢头所赐！
不忿的声音越来越大，这群人因利而聚，必将因利而散。
老邢头闯荡江湖靠的是心狠手辣，但他只有蛮力毫无武勇，这要是打起来，他毫无办法以一敌十。
他意识到，他再也无法像三四年前那样单靠暴力就镇压手头这些人了。
手头这些人，本就是杀人越货只为一口饭，如今跟着老邢头反倒快要混不下去，他们简直气红了眼。
老邢头手下的人终于选在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起造了反。老邢头如今满身的伤全是拜那些杀红了眼想要取他狗命的手下所赐，他好不容易捡了半条命才从寨子里爬出来，又被等在此地半天的何运逮住，这才绑来了这里。
自从景宸从山洞中逃离之后，老邢头一直绕着天岳地界走，生怕当年那几个心狠手辣的蒙面人再一次找上门。
可没想到，三年后，他还是被绑回了天岳。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凄然，就好似自己再怎么样挣脱，都无法躲开命运的这只大手。
他生在天岳边陲的牛井村，像一根杂草那般残喘挣扎，他一度活跃在天岳除了君临城外的别的地方，什么人他没杀过？行脚商、富商、甚至还有一些小官的家眷。
他曾经还因腿疾犯了走不了路，便就杀了一个过路赶驴的车夫。那头驴是车夫唯一的财产，是以他拼死反抗，老邢头毫不犹豫就拿刀将他脖子抹了。
他杀了一个无辜的过路人，就只是为了夺走他的驴车。
老邢头这些年来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他说天地不仁，那么他就要比天地更加不仁，结果到最后，他竟然还是即将死回天岳。
不过他想，这样也好，至少他不像他老娘和他老爹那般，悄无声息就那样死在了牛井村那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破地方。
死在哪儿都比死在那儿强！
“张大与你形影不离，就是当时送水送食也都一并跟着你，如今他也叛变了？我还记得当时他嫌我费事，还鼓动你杀了我一了百了。”景宸平淡地开口，话语中听不出他任何情绪。
老邢头听到景宸提起往事，心里凉了半截，又想到张大，不由悲从中来，满面都是懊悔：“他……他最早发现了那群畜生想要反，我被打个半死的时候他拼命护着我，死死抱着那些人的腰，他让我赶紧走，我亲眼看着他……”
老邢头亲眼看着那个自小就陪伴在身边的发小张大，为了护住自己，就是被乱棍打到吐血，被刀砍破了背，他都始终没有松手。
他只是朝老邢头大喊：“快走！你快走！”
然后，他被人生生砍了头。
老邢头浑浊的眼泪路过他脸上的脏污和血痂，慢慢流了下来。
他以前总觉得张大是猪脑子，张大从小就胆子小，他从来都只知道躲在自己背后。
他想到张大鼠目寸光，每天就只知道瞪着牛眼站那儿发呆，张大生来就瘦瘦小小，不管是杀人还是越货他都没有天赋。
他什么都不会，放牛恐怕都放不明白，他这辈子唯一会的，就是跟在自己身后。
可是张大，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朋友，甚至是他唯一的家人。
张大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护在老邢头的身前，为他挡住了那些刀剑。
老邢头回想起张大瘦小的身躯，他向来是胆子这样小的一个人，他到底是哪儿来的勇气？
儿时伙伴的牺牲，让老邢头心中充满着一股不可名状的灰雾。
他像是有些想不明白，自己这一生究竟是在忙忙碌碌些什么？然后他又想着，不知他是会在今夜死，还是等到明天再死？
就好像他生下来，就早已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可不知道为何，他这一刻浑身是伤全身都疼，他失去了一切，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后悔。
他只知道若是自己一直留在牛井村，也并不会比如今好些。
景宸摩挲着绪宁给他的玉佩，他听了半夜的故事，此时精神还很好，一点都不累。
其实这故事中有关于他自己的那一部分脉络他早已听清，可不知为何，老邢头那絮絮叨叨的废话和生平，却也谈不上难听。
这诺大的天岳，曾经唯一可与狼子野心的冬尘刚上十数年之久的巨兽，如今竟是这片大陆上唯一适合杀人越货的匪徒生存的地方。
景宸不敢想象君临城之外的天岳，如今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就是他的国家吗？这就是所谓的强大吗？
景宸心中麻木地痛着，他想到，他过去帮着胞兄与三哥五哥争到那个地步，争到他们都对景宸痛下杀手，可这么多皇子、大臣、外戚都在抢夺的，就是这样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吗？
整个天岳究竟还有着多少个老邢头和张大？！
如今，他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还没问。
景宸开口问道：“让你将我送走离天岳的那个蒙面人，他虽是带着兜帽，可你是否瞧见他身上有什么记号？”
老邢头非常仔细地回忆了半天才说：“我只记得，那人似是下巴有颗痣，他戴着兜帽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可那帽子并未遮住他的下巴，是他说话时我瞧见的。”
景宸安静了片刻又问：“还有吗？”
老邢头仔细想了半天，又说：“那人手背上好像还有颗痣，在食指上，他给我银子的时候我碰巧看见的。”
景宸点点头，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答案，也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站立起身，转身打算离去。
老邢头似是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愣愣地开口：“你……不打算杀我吗？”
景宸好些觉得他问出的话有点可笑，他转过身来反问道：“怎么？你希望我杀了你么？”
老邢头还在沉浸在对张大的悼念之中，似乎有那么一刻他还想着还不如随张大一同就这么去了。
可景宸突然这样一问，他又好像有些清醒过来，像是有些拿不准主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死。
老邢头半张开嘴，可似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希望景宸杀了他吗？肯定不希望。
可若是这样活着，如今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还能去干什么呢？
突然他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老邢头趴在地上擡起头看着前方的景宸，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希望你杀我，因为，我要去给张大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