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下)
水碧音临行之前还是有去找尹依依的。
尹依依刚好在梳妆,在镜子里的倒映看见盈盈步进殿里的水碧音,略一挑眉,不语。
「皇后娘娘比往日更是艳光四射啊。」水碧音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此刻她已经学会原谅自己,从悔恨的漩涡中走出来,行事也渐渐回复以往的玩闹,当然心理上还是收敛不少。
那些伤痛已经深藏在心底,不会再翻出来了。
尹依依淡淡地道:「太妃娘娘不是一直都摆出苦瓜脸吗?怎么现在却故态复萌呢?」
「那皇后娘娘喜欢本宫苦着一张脸还是现在这样子?」水碧音笑眯眯地道。
尹依依擡头瞧了水碧音一眼,果断地回答道:「苦着一张脸。」
现在这副涎着脸的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水碧音嘟着嘴道:「皇后娘娘不喜欢笑,也不喜欢身边的人笑呢……」
「有话直说。」尹依依有点不耐烦,这水碧音留在佛堂里乖乖修行,不要为祸人间就好了,到底是谁把这妖孽放回皇宫里的?
「本宫是来跟妳辞行的。」水碧音坐在贵妃榻上,剥着橘子,漫不经心地道。
「妳要走了?」尹依依立即望向水碧音,连梳发的动作也顿下来。
水碧音咬着橘子,嘴里模模糊糊地道:「嗯……」
尹依依秀眉紧锁,她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为什么要走?
皇上是否愿意放妳走?
妳要走去什么地方?
以后会否回来?
虽然尹依依对水碧音不太存有好感,但这女人毕竟是皇宫里唯一真心对待自己的人,自己也跟她比较聊得来,最重要的是她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过去的人,跟自己于感情上是同道中人……
如果连水碧音都离开了,尹依依真的会以为自己跟牧霜灵的往事只是一场梦而已。
自己,就真的在这皇宫里孤立无援了。
纵使现在的自己已经足够面对皇宫里的腥风血雨,可是只剩下自己一人孤军作战,那感觉也是不好受。
现在都不曾生出这种感觉,一直以为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了,都会有这个女人陪伴着自己在皇宫里腐烂下去,没想到……
连她都要抛下自己离开了。
「别伤心嘛。」水碧音用沾满橙汁的脏手摸着尹依依的头顶,黏糊糊的触感使尹依依下意识地拨开水碧音的手。
水碧音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道:「本宫不妨告诉妳,以前本宫愿意襄助于妳,全都是因为太上皇跟本宫说过,只要本宫能保妳平安,本宫就能保住皇太妃之位,不用跟随其他妃嫔削发修
行。」
尹依依一怔,她没想到水碧音会把一切如此毫不掩饰地说出来。
「现在本宫也快要走了,有些事情都不需要隐瞒妳。」水碧音又坐下来道:「太上皇知道本宫离开的消息却没有阻拦,可想而知他已经觉得妳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不需要再倚赖任何人的
保护。」
尹依依蹙眉不语。
水碧音续道:「这么多年了,当年横冲直撞太子妃也长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本宫好像都有点老了。」
尹依依默然半晌,弄得水碧音都不禁有点尴尬。
「为何要离开?难道妳不畏惧外面的世界?」尹依依突然问道:「妳在皇宫居住了这么久,对于外面的世界早就十分陌生,不对吗?」
这都是尹依依这些日子以来反复问自己的问题。
后天便是五天之期,尹依依必须尽快理清这个问题。
她们都想离开皇宫,可是一旦离开,却发现天下之大,竟是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其实她们本都是麻雀,后来被关进金丝雀笼里,渐渐忘记飞翔是何等滋味,当有人打开雀笼时,她们发现自己竟然不敢踏出去。
唯恐这个世界日新月异,她们已经赶不上那个节奏。
最重要的是,她们已经习惯平淡枯燥的生活,怕自己接受不了这改变,所以宁愿原地踏步。
水碧音幽幽地道:「本宫的确恐惧……」
她却突然提高声调,直视着尹依依,续道:「但本宫不能在这皇宫里腐烂,就算是冒险,还是要重新开始,本宫不想抱着这皇宫一起化为飞灰。」
「本宫不想……临终之前,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没有胆子离开这个囚禁着本宫心灵的地方。」水碧音静静地道。
尹依依一怔,聆听着水碧音的话,她的话好像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窗外湛蓝的天空彷佛正在向自己招手。
对,只要背上的羽翼犹在,就能振翅高飞,冲上九霄。
临行前的最后一夜,水碧音特意去拜见牧雨澄。
有些问题,水碧音还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她知道明天牧雨澄应该不会送行,所以她知道自己只能在今夜问出所有答案。
毕竟到了此时此刻,牧雨澄大约都没有理由再回避自己的问题吧。
牧雨澄罕见地没有批改奏折,案头上干干净净的,甚至还亲自沏了一壶茶,似乎早就料到水碧音会来找他。
行礼过后,水碧音便老实不客气地坐在牧雨澄对面,跟聪明人说话总是特别舒服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皇上早就准备好让妾身过来吧?」水碧音笑吟吟地道,彷佛又回复昔日的长袖善舞,自信飞扬。
牧雨澄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闭,道:「是太妃主动求见吧?」水碧音亦不跟牧雨澄多作辩驳,只是道:「妾身今夜冒昧求见,是有几个问题要问的。」
「不妨直言。」牧雨澄大约料到水碧音的问题,所以神色悠闲从容。
那些往事,牧雨澄以为早已经没有人记起,没想到眼前人还牢牢地记着。
女人嘛,本就是器量狭窄。
「当年秋猎节上,妾身跟闻萧家二小姐堕马,是否皇上之意思?」水碧音的声音有点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想起温柔体贴的女子,还是因为对于答案的渴求。
一袭白裙,笑语盈盈的闻萧盼蝶……
终究都已成回忆。
「正是。」没想到牧雨澄竟是毫不掩饰地回答。
「为什么?」水碧音明知故问。
牧雨澄瞧了水碧音一眼,有点惊讶她竟会明知故问,但仍然回答道:「闻萧兄妹功高盖主,朕唯恐太上皇会因此动猜忌之心,所以特地派人暗算那匹马,让闻萧二小姐受伤,转移太上皇
的注意力。」
同时让太上皇明白闻萧兄妹并非完美,还是有人不喜欢他们的,好让太上皇能打消功高盖主的疑心。
闻萧兄妹当年是自己想要笼络的对象,他自是不能让这对兄妹被太上皇猜忌后被陷害至死。
当年太上皇曾经派人追查此事,却得不到什么实质结果,久而久之也遗忘此事。
「闻萧兄妹知道吗?」
「朕不知道他们是否猜到。」牧雨澄爽快地道。
水碧音默然半晌,闻萧盼蝶心思玲珑剔透,想必是猜到牧雨澄的用心,当年堕马时便想得分明,所以阻止自己去把这件事闹大。
现在想来,自己自恃聪明,反而不及那蕙质兰心的白衣少女。
不禁失笑。
「那本宫当年被皇上揭破冒名入宫一事,可是小蕾告诉皇上的?」
牧雨澄淡然笑道:「小蕾早就被朕买通。」
一切真相大白。
小蕾偷听自己跟水小姐的对话,再把此事告诉牧雨澄,好让牧雨澄能及时拦截水小姐,把自己的事暴露于日光之下,使自己几乎万劫不复。
都是因为自己硬要护着尹依依这祸胎。
原来早在牧雨澄还是那温文如玉的太子殿下时,他暗地里已经做出了那么多事情。
机关算尽,都是自己作茧自缚。
水碧音突然笑道:「皇上神机妙算啊。」
「太妃也不逞多让,若非太妃献计,当年皇后娘娘岂能免责?」牧雨澄柔柔地道。
想起司马氏当年被下毒一事,水碧音一直搞不清楚是谁所为,现在灵机一动,瞳孔不禁睁大,定定地凝视着牧雨澄。
莫非是……
却见牧雨澄修长的食指按在他的唇上,示意水碧音别再追问。
有些话,就算是现在都是问不得的。
知道了,便是杀身之祸。
水碧音是在南边宫门离开的,这里向来偏僻冷清,没什么人经过。
毕竟自己离开皇宫修行的事不方便高调,免得招来坏人覤觎,而水碧音从今以后也想放下皇太妃的身份,安心做个平凡人过活,因此那些繁文缛节还是免除了吧。
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人送行,在自己的要求下,牧雨澄只给了自己一个马夫,连婢女都没有。
水碧音一身布衣,立在简陋平凡的马车前,转头望着藏身于云雾缭绕之中的皇城。
自己初次进来皇城的时候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情呢?
都已经忘记了。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快将十年。
时间过得真快啊。
没想到还有离开皇城的一天。
这个让自己扭曲至极的地方,还是能活着说声再见--
不,不要再见了。
是永别了。
水碧音舒坦地微笑着,纵使身上没有绫罗丝绸,以后过的生活绝不如如皇宫中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可是却有些皇宫难以带给自己的东西。
自由和重新开始。
挥手作别,水碧音轻巧地爬进马车里,落下窗帘,向马夫打了个手势,示意马夫可以起程。
在驶离南边宫门的那一刻,水碧音还是不禁掀起窗帘,再细细地看了一眼,好让自己能永远记住这个地方。
如非这个地方的试炼,恐怕自己早就沦落成无所不为,杀人放火的坏人--
哎,还是要感谢这个地方,带给自己许多东西,甚至让自己得到一段美好却遗憾的感情。
水碧音这个虚假的身份也该放下了,自己本就不是姓水,不对吗?
从此以后,天下之大,再无水碧音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