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下）
司怜梦正在写书法，她一向喜欢写隶书，偏爱其工整秀丽，虽然说现今流行的是相对而言较简单的楷书，但她有空时就会练习隶书。
刚刚写完一篇《史晨前后碑》，司怜梦吹干墨迹，举起宣纸来看，但见笔迹有劲，笔划清晰有致，倒是写得不错。
正在此时，敲门声响起来，司怜梦的书桌正好面对门扉，可以清楚看见门扉后的是一道女子的身影。
司怜梦秀眉一颦，自己明明说过今夜不想有任何人打扰，谁敢来打扰她呢？
「不是说过今天不用任何人服侍吗？」司怜梦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不好意思，本宫不打扰司小姐休息了。」门外传来一把慢悠悠的声音。
司怜梦吓了一跳，不禁站起来大声道：「妳别走！」
嚷出来后，司怜梦方才发现自己的反应有点夸张了，当下抚着胸口缓了缓气．降低音调道：「请娘娘进来。」
房门被打开，水碧音踏着轻柔的步伐踏进司怜梦的闰房。
房里已经被打扫干净，东西都放在应该放置的地方，书桌后的司怜梦尤其抢眼，鹅黄色的百折长裙，长长的黑发彷佛比起新磨的浓墨还要乌黑，五官美丽可人，不失为一个小美人。
怪不得牧霜灵这般担心司怜梦，连闻萧盼蝶看见自己跟司怜梦在一块都是立即变了面色，当真是个惹人怜爱的美人儿。
水碧音微微一笑，司怜梦的小脸不禁一红，低下头道：「妳……怎么来了？」
「来这里当然是找妳啊。」水碧音的声音柔腻，有点撒娇的意味，司怜梦的心也快给她说得溶化了，唯有伸出一手扶着桌沿免得晕倒，她轻轻地道：「找怜梦做什么？」
「本宫睡不着啊，所以想找司小姐聊聊天……妳在忙着？」说到最后一句时，水碧音有意无意地看了书桌上的宣纸一眼。
「没什么。」司怜梦手忙脚乱地把那张宣纸收起来，这些涂鸦自是不能拿到皇贵妃面前见笑的。
「司小姐是人尽皆知的京城第一才女，这书法想必也是出神入化。」水碧音侧脸笑道，她刚刚洗净长发，所以青丝上只别了一根翡翠玉簪，因为要见人所以还是画了浅淡的妆容，显得她格外清雅脱俗，和本人性格完全不符合。
「大家错爱了，怜梦也不是什么才女，只是识几个字而已。」司怜梦谦虚地道，她素来恃才傲物，如斯自谦还是第一次，也许人在喜欢的对象面前总会把自己贬低，然后把对方擡高的。
「呵呵……」水碧音轻笑，司怜梦这才发现高贵的皇贵妃来到这么久，竟然还只是干站着，当下连忙摆手道：「娘娘请坐。」
「谢谢。」水碧音颔首，她斯斯文文地坐在椅上，双手从容地放在膝盖上，背部舒适地靠在椅背上，似乎真的把这里当作自己的房间，把司怜梦当作自己人。
这些有意无意的轻微暗示使司怜梦再次想多了，她叹了口气，咬唇道：「娘娘有什么话请说。」
「妳也先坐吧，无须如斯拘谨。」要不然怎么向妳套话？
「嗯。」司怜梦坐下来，明眸有神地看着水碧音。
「本宫也只是闲着无聊出来逛逛而已，要知道平日在宫中就算再是寂寞，陪伴自己的也只有那不灭长烛，今天难得有好友相伴，自是不愿承受寂寞。」水碧音淡淡的几句话就说得司怜梦心花怒放，外人听着也许会觉得水碧音在奉承司怜梦，可是司怜梦却是如斯倾心于水碧音，使她已经看不清真象了。
「承蒙娘娘错爱，怜梦心甚愧疚，只怕……配不上娘娘。」要是牧霜灵在旁，她定会觉得司怜梦给附身了，平日骄傲得尾巴都要翘上天的司怜梦竟会如斯自谦？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升起更为惊吓，但世间万物皆有其运行之法，所谓一物治一物，水碧音大约就是上天派来治理这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才女吧。
「说什么傻话。」突闻香风扑鼻，本来垂头的司怜梦擡头一看，却看见水碧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椅边，挡住了大部份的烛光，那双秋水明眸却格外耀眼，如同黑夜中的启明星，又如同深海中的珍珠。
司怜梦不禁看痴了。
「说实话，本宫真的很喜欢妳丶闻萧二小姐和迎秋郡主，听说妳们是金兰姐妹，对吧？」水碧音退后几步再转身，背负双手看着香炉里袅袅上升的浓烟，语带笑意。
由于水碧音背对着司怜梦，所以她看不清水碧音脸上的神情－－水碧音很努力地在忍笑，她从来不称呼闻萧盼蝶为闻萧二小姐，素来都是盼蝶盼蝶地叫，偶尔觉得好玩就叫她将军，至于牧霜灵这小傻子嘛……对着本人时都是唤作迎秋，心里都是傻子傻子地叫，所以现在突然如此正式地称呼她们，未免觉得有点好笑。
司怜梦心中一惊，皇贵妃果然跟牧霜灵有些交情，要不然怎会对她青眼有加？这臭丫头竟然胆敢欺骗本小姐！
「嗯，怜梦跟盼蝶丶霜灵的确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司怜梦心中正在盘算应否单刀直入去问水碧音，可是这却极为无礼……还是小心探听为上策。
「怪不得呢，好朋友之间的性格习惯总会互相传染，妳们三人也颇为相似。」水碧音心里正在欢呼，差不多到正题了！
「相似？」一个是刁蛮任性小郡主，一个是温柔勇敢女将军，一个是恃才傲物大小姐，司怜梦再是聪明都看不出三者之间的共通点。「嗯，没有千金小姐的骄矜之气，为人真诚，直率勇敢……」水碧音怎么说都是皇贵妃，这拍马屁的技艺早已经练得出神入化，简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算再是再讨厌她的人，也会被她的几句话哄得团团转。
难得司怜梦的老脸竟然会因为这些称赞红了红，要知道她生来就受尽大家的宠爱，从小到大称美之辞实在听过千千万万遍，早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偏生这水碧音的赞美听起来却像是肺腑之言，使她不由自主有飘飘欲仙的感受。
被自己喜欢的人称赞，本就是世间最美妙的事情，那种感觉，笔墨难以形容，如同喝下最甜美的□□琼浆，又如同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在天空飞翔。
「谢谢。」司怜梦轻声道。
「本宫说的都是真话，司小姐该不会以为本宫说的都是奉承虚假的话？」水碧音含笑回眸，刚好对上司怜梦娇羞的容颜，脸上的两抹绯红尤其动人，青丝滑落在玉颊之侧，更添那几分娇美，几分羞赧的秀丽。
「怜梦不敢。」
「本宫……其实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不知道司小姐可否回答？」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司怜梦冲口而出地道，继而望向其他地方，借此逃避水碧音的美眸。
「本宫先谢过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问司小姐跟两位金兰姐妹如何认识，本宫一直很羡慕能有知己伴在身旁，跟自己历经风雨，不离不弃，所以看着妳们三人感情这么好，不禁心生好奇。」水碧音笑道，明明就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偏生被这司怜梦弄得好像是什么大事，不过她的重点当然不是这三人。
司怜梦见水碧音还站着，连忙跳起来往自己的座位摆手道：「如果娘娘嫌刚刚的座位不舒服，请坐这里。」
「本宫是吃得撑，想站一会儿而已。」水碧音摇摇头笑道，她轻抚着自己的小肚子－－这阵子日子过得逍遥快活，不自觉吃多了，竟然连小肚子都出来，再这样吃下去就成母猪了……唉，这皇贵妃不好当啊。
「是的。」司怜梦也陪伴水碧音站着，然后回答道：「盼蝶跟子龙哥的母亲在盼蝶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然后他们的父亲过几年也不幸战死沙场，因为怜梦的父亲跟闻萧老将军是八拜之交，所以照顾闻萧兄妹的责任自是交托在爹身上，因此闻萧兄妹小时候就常常来怜梦的家玩，一来一往也熟悉了，至于霜灵则是……呃……」
似乎有点不该提起……
司怜梦干咳几声，道：「怜梦跟盼蝶是小时候到皇宫里参加宴会时跟霜灵认识的。」
顾及本人面子，司怜梦是绝不会告诉水碧音，自己是因为小时候尿裤子，因为不想给父母知道所以躲到皇宫的角落里打算把裤子脱下来弄干，刚巧那该死的牧霜灵经过，自己脱裤子的过程给她看在眼内，前面说过牧雨澄是全部皇子公主中年纪第二小的，而牧霜灵则是年纪最幼的，由于小时候没有人陪伴自己玩耍，聪明的迎秋郡主自不会放弃这机会，于是就用这事情作为威胁，强逼司怜梦要常常去四王爷府跟她玩耍，司怜梦逼于牧霜灵的淫威下唯有屈服，乖乖地带同闻萧盼蝶去四王爷府。
司先召夫妇心里是高兴的，毕竟牧霜灵是迎秋郡主，皇上心里也是疼爱这侄女，跟她交好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因为这件丢脸的事故，司怜梦从小就跟牧霜灵不对盘，事实上到了现在她们还是不太对盘。
水碧音是何等人物，什么事情瞒得过她那双贼眼，见司怜梦欲言又止，就知道背后必定有些故事，但今天的重点不在这里，待日后有时间再去套牧霜灵的话吧。
「听起来，司小姐的童年很无忧无虑呢。」水碧音的语气中不乏欣羡，里面半真半假，谁都听不出。
「可以这样说。」除了尿裤子那件破事……
「司小姐小时候还有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人？」水碧音歉意一笑，补充道：「这是本宫的老毛病，一旦遇见特别投契的人，就想好好了解那个人，司小姐可不要怪责本宫话多呢。」
哪里会怪责？司怜梦此刻简直觉得世间所有花都绽放了，自己如斯崇拜的对象竟然把自己当作好友，还要这般关心自己的童年，这简直是天大的恩赐！她快要揑揑自己的脸庞来得知到底这是否梦境。
如果是梦境，那就请永远不要醒来吧。
「怜梦的爹娘啊，虽然爹总是在阻止怜梦做事，但怜梦都明白他是出于好心，只是……爹偶尔说话不中听，怜梦也听不进去而已。」何止是偶尔说话不中听？爹的嘴里就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正面的话，不过不得不承认「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句老话还是有点道理，自己当初芳心错付不正是一个血淋淋的好例子吗？爹死命阻止，自己偏生不听，还要胳膊往外边靠，几乎财色两失。
「司丞相是一个好父亲，司小姐要好好珍惜。」水碧音点点头道。
「娘亲也待怜梦很好啊，还有谁呢……」司怜梦的个性古怪，从小到大都没什么特别亲密的人，父母跟牧霜灵和闻萧盼蝶大约是少数愿意忍受自己脾气的人吧……
「对了，怜梦的奶娘也对怜梦很好。」司怜梦的笑意却带点遗憾，水碧音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勉强按下心中紧张，问道：「怎么本宫好像没有见过司小姐的奶娘？」
答应其实呼之欲出，但水碧音还是要亲自证实，就算结果将会使她崩溃－－对，崩溃，使从来最是淡定冷静的水碧音崩溃。
「几年前过世了，那时候怜梦好几个月都吃不下饭呢。」司怜梦淡淡地道，这是她心里的隐痛，从来都不跟别人提起，所以刚才也下意识地没有想起奶娘。
「不……不在了？」水碧音轻抚着胸口，心里拚命安慰自己，自己还可以再证实一遍，也许上次听错了吧。
「嗯。」难得司怜梦对水碧音反应冷淡。
「不好意思，本宫不该提起。」水碧音歉然道，司怜梦摇摇头回答道：「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没所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