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下）
京城入秋，天气愈来愈凉，尹依依的肚子也是愈来愈大，脾气却是一天比一天差。
打碎瓷碗的声音从房里响起来，刚刚醒来的牧霜灵来不及梳洗就冲到尹依依的房间里，却看见挺着大肚子的尹依依把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任由名贵的茶具在地上摔个粉碎，然后一手撑着墙壁，扶着后腰喘着气。
「娘娘！」牧霜灵连忙上前扶着尹依依，柔声问道：「没有被碎片割伤吧？」
最近尹依依心情不好就会摔东西，那副架势当真是没人敢上前劝她，只有牧霜灵依然愿意忍受她的脾气。
牧雨澄本来跟尹依依住在一起，现在也留宿在另一宫殿里，免得成为太子妃的出气筒。
奉天宫已经成为生人勿近的禁地，只有牧霜灵敢日以继夜地照顾尹依依。
「别管我！」尹依依低声喝道，连自称都改变了。
牧霜灵知道高贵的太子妃又生气了，当下温言软语地问道：「发生什么事？」
尹依依不说话，眼光却不由自主望向被自己摔破的铜镜，镜片被狠狠地摔成碎片，碎片里反映不出一副完整的容颜。
牧霜灵望向那下场凄惨的铜镜，顿时明白尹依依怒气的来源。
事源很简单，尹依依起床时对镜自照，昔日清秀的容颜像给人打了几拳般肿起来，尖细的下巴变成圆滚滚的下巴，瘦削的肩膀也涨起来，以前所戴的玉镯都已戴不上这猪蹄似的手腕……
所以太子妃很生气，然后把房里能摔的都摔坏了。
「迎秋觉得现在的娘娘很漂亮啊。」牧霜灵轻笑着，把尹依依散落的刘海别到耳后，这倒是实话，圆脸的尹依依看起来年轻多了，以前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现在就算板起脸来都是格外可爱。
「乱说。」尹依依淡淡地道，她恨不得牧霜灵马上消失，因为她接受不了让任何人看见如此丑陋的自己，事实上她已经下了命令，没有任何人能在未经她准许的情况下踏入奉天容半步，牧雨澄也不是例外。
「迎秋觉得，现在的娘娘更以前没分别，如果硬要说有分别，现在的娘娘比以前美多了。」
「妳说起谎来倒真是脸不红气不喘。」尹依依尖锐地道，她本就不是什么言语有礼的人，更别说她愈来愈不能控制自己暴躁的脾气。
「娘娘的外表也许变了，但娘娘还是跟以前般直率，不卖任何人账，别人常跟迎秋说，脸容长得过于瘦削的人没福气，娘娘现在的脸……」
「别说了！」尹依依推开牧霜灵，她实在是不敢面对牧霜灵的下一句话。
尹依依以为自己会不在意，但没想到自己当真是这般重视外表的改变。
「现在娘娘的脸看起来像个小孩子，娘娘小时候想必都是这样的，脸红红的多可爱。」牧霜灵伸手轻轻抱着尹依依，在她耳边柔声说道。
「妳在信口开河，我现在的脸这么大，像洗脸盆一样……」难得尹依依的态度会软化下来，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她比以前软弱多了，自己以前自视极高，对于自身的美貌和才智相当有信心，现在不但失去美貌，更失去任何灵感来弹琴作画，连书都看不下去，走几步就会喘气，而且时时刻刻都想吃东西，跟一头猪一样。
肚子里的这孩子好像把自己的美貌和才智都给吸走了，只剩下这副残躯，不要也罢！
「给迎秋看看。」牧霜灵眯起眼睛靠近尹依依的脸，这样的她比以前有生气多了，以前像个冷冰冰的玉雕，现在总算多了几分人气。
「嗯，脸上的皮肤很软滑……」牧霜灵摸摸尹依依的脸。
「眼睫毛很长……」牧霜灵抚上尹依依的眼帘。
「头发像丝绸般又软又长……」牧霜灵的指尖划过尹依依的长发。
牧霜灵的指尖又划过尹依依的脸颊，轻笑道：「现在的娘娘像一个玉娃娃，迎秋很喜欢。」
「妳是外人当然是这么说！妳试试变成这样看妳会怎么说！」尹依依没有注意自己的语气已经柔和下来。
「其实也挺好啊，跟自己喜欢的人生下一个孩子……就算外表产生改变，只要想到是为了那个专属于自己跟她的血脉，也会觉得没所谓。」牧霜灵微笑着，如果可以为尹依依生个孩子，一定会非常幸福吧。
「我……」尹依依正要脱口而出说自己跟牧雨澄就是那陌路人，自己连他几岁都不知道，但这些皇室丑闻毕竟不好意思在同为皇室中人的牧霜灵面前说，更别说牧霜灵和牧雨澄是堂兄妹，自己这般直言不但会使牧雨澄脸上无光，也会使牧霜灵很难堪。
尹依依怎么都没想到牧霜灵其中一个这般心痛的原因，就是因为觉得尹依依和牧雨澄夫妻和睦，成亲半年就添了个孩子。
「而且脸大有什么不好，迎秋脸小小的总是给人说看起来太年幼，其实迎秋一直想看起来成熟点儿呢，脸大一点也会添上几分成熟的风韵啊。」牧霜灵笑道。
「妳在安慰我。」尹依依很肯定地道。
「那妳要怎样才相信迎秋？」牧霜灵很无奈，这尹依依怎么像个孩子一样，没想到这般冰冷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样一颗爱美的心，自己以前倒是没有发现。尹依依实在说不出「除非妳的脸也跟我一样大」这些孩子气的话，当下别扭地转过脸不说话。
「别人还跟迎秋说，脸小看起来刻薄，脸大的才有福气，而且旺夫。」牧霜灵愈看就觉得这样的尹依依实在太可爱了。
尹依依心里虽然还没有释然，但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在鸡蛋里挑骨头而已，现在自己怀孕了，样子产生变化是很正常的，自己在怨恨什么呢？唉，其实尹依依也明白自己最近处事愈来愈不合理，脾气愈来愈差，她都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可是就是忍受不了嘛。
「先听妳说吧。」尹依依这才放过牧霜灵。
「那就吃早餐吧，迎秋今天做了白粥。」牧霜灵现在极为庆幸自己以前学了一手好厨艺，现在她成为尹依依的贴身侍女，衣食住行全都由她负责，这手好厨艺也是天天得以发挥。
外人也许会以为她是被逼服侍尹依依，可是她却乐在其中。
这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牧霜灵见尹依依还在看着地上狼藉，道：「迎秋稍后会把这些处理掉的。」
尹依依凝视牧霜灵半晌，最终还是道：「妳是郡主，不该做这些粗重工夫。」
「妳不喜欢看其他人出入奉天宫，这些工夫交给迎秋吧。」牧霜灵笑笑说道：「迎秋可是奉皇上之命照顾娘娘呢，不照顾到娘娘生出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迎秋可会受怪罪的。」
牧霜灵很快就找来另一块铜镜，好好放置在梳妆台前，带领尹依依越过狼藉坐在梳妆台前，牧霜灵拿出象牙梳细心地为尹依依梳发－－
尹依依不知道，牧霜灵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为最爱的人梳发，一头柔软的青丝划过自己的指尖，留下淡淡发香。
牧霜灵笑得幸福，尹依依此时被逼面对铜镜里的自己，她发现自己的脸快把整块铜镜都占满了，相比起来，牧霜灵那张手掌就可以覆盖的小脸跟自己的脸相差不止三四倍，当下尽量避着不看铜镜里那张大脸，擡眼却看见牧霜灵甜甜的笑容，当下问道：「妳笑什么？」
「可以服侍娘娘，很高兴啊。」
「本宫可以说妳是丫环命吗？身为郡主却喜欢服侍别人？」尹依依的嘴巴还是这般毒。
牧霜灵不语，她才不是丫环命，这世上能享受她服侍的人就只有尹依依，当然她不会说出来的。
「本宫以前这般对待妳，难道妳不会心存怨恨吗？」尹依依淡淡地问道，只是现在这张脸实在使她的神情不能像以前般冷漠得使人心伤。
以前也许是五官轮廓过于尖细，所以尹依依整个人看起来极为冷漠刻薄，但现在脸圆圆的，就算板起脸来也是这般可爱。
「不会啊，以前是迎秋常常打扰娘娘，使娘娘心烦了。」牧霜灵和颜悦色地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于尹依依就是有无限量的耐心。
尹依依不语，但却不想看镜里的自己，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又把镜子摔破。
把发髻束好了，牧霜灵小心翼翼地扶着尹依依避开房里的一切碎片，好不容易终于到偏厅吃早饭。
牧霜灵把尹依依安置好之后，就跑去拿早饭过来。
尹依依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以前在乡村里为家里种田，有空替村民治病赚取医药费帮补家计，现在却坐在这空虚的奉天宫里，彷佛成为佛殿里的神像，什么都没做却安心理得地接受所有人的服侍，初来时自己贵为太子妃，所以没有人敢给她脸色，连牧雨澄都让自己三分，现在身怀龙种，别人看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份上，更是不敢对她有半点放肆，生怕惹她生气流产了，到时候诛九族的罪行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今时今日的富贵荣宠，全都不是靠自己的双手赚取的，自己只是有好运气救了皇上，所以一路平步青云，而且只要这孩子是男的，自己将来的后位基本上可保无虞，牧雨澄就算想废后恐怕也没这么容易。
真的很没用。
就是靠着比旁人好的运气所以得到这一切，位居极权，没有人敢开罪自己，这些都不是靠自己赚取的，闻萧盼蝶今时今日的官封一品女将军是靠她在沙场上的汗马功劳赚取的，自己呢？
别人尊重她，不是因为她是尹依依，而是因为她是太子妃，或是因为她是未来的皇后，或是因为她肚子里的龙种。
可是别人尊重皇上，尊重闻萧盼蝶，却是因为他们的功德，皇上英明果断，闻萧盼蝶征战沙场，这些光荣都是他们努力赚取回来的。
换着今天的人不是尹依依，而是另一个女子，别人依然会这般尊重。
她尹依依，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别人尊重的是燕朝，是太子妃这地位，而不是她尹依依。
尹依依从未试过想得这般透彻，可是这种想法却使她冷汗直流。
假若有一天自己不再是太子妃了，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