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二）
追踪（二）
方罗随着他，在林中行了片刻，他们便来到了另一片天地之中。这里不再是方才的巨树林间，而是一片竹林，远方还隐约可见几方矮木屋。
“尊主还继续跟着走吗？弟子有办法，可直至与师长们会合。”
方罗点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如果能让师长帮忙把百冽华救出来，好像也挺现实。用隐渡门的背景压力来压迫万毒谷，很合理！毕竟，若是化龙阁的核心弟子在值守小元附属门时失踪了，怎么看，都是这个小元附属门背锅吧！
方罗瞥了眼左前方的吴因鹤，时不时能看到他手心在不断地开开合合，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复杂阵法在其中闪光。
他虽然不会用，但是在书中见到过类似此种形式的嵌合阵法，估计是追迷阵，可以让施阵者探测踪迹的阵法。据说此种阵法需要子母阵互相配合，吴因鹤手中的应该是母阵，不知子阵，他是刻在了谁的身上。
是门内有什么可疑之人吗？值得吴因鹤特地下个追迷阵来追踪对方的身影？
但既然对方让自己不要深究，他也干脆不多问。警惕地记忆着四周的路线，为自己回去做好打算。
穿过竹林，便来到了一处半山腰高的断崖上，遥望下方，除了靠断崖内侧的许多巍峨宫殿，再往外远看而去，看到一片碧绿的环湖，中间是诺大空旷的石台场地，石台中列有无数肃穆的擂台，擂台上还有许多弟子战斗的身影，两侧均是观众座席，座无虚席。
方罗怀疑，他们是直接来到“鉴材会”比试会场了！
待最后吴因鹤停止时，方罗特地注意到他的眸光，愕然停在了一方擂台的女修身上，而那位女修的身影，自己也很熟悉，那不是赵浮珠嘛！竟然还是老熟人，原来她也被拉来凑人头了。
吴因鹤也注意到了方罗眼中转瞬即逝的讶异，心中不免苦笑，不知道尊主是如何看待自己。并不是他对赵浮珠有什么不良企图，只不过是尊主当时委托自己修理器具时，偷偷刻印在那只判官笔之中的阵法罢了。
之前有次发现在门中许久不见尊主的身影，大概是出去历练了，就心惊胆颤地循着追迷阵而去，结果，却发现子阵拥有者，愕然是那赵浮珠。花了他很长时间，才搞清楚，原来，那判官笔竟然是尊主最初借用他人的。倒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下，反而派上了用场啊。
然而方罗根本没工夫去想吴因鹤怎么样，因为吴因鹤只觉得腰间一股大力，整个人就被方罗推下了山崖！
吴因鹤最后听到的话语，便是方罗背对着山崖，略带着些许调笑的悠然语气，“内兄，要把我手下带哪儿去呢？”
方罗一手负于身后，语气听上去傲然安闲，神情也镇定自若，但若去测测他的心跳，简直魂都要吓飞了好不好！！
他刚惊讶完赵浮珠这个老熟人的身影，转头就看到那万毒谷谷主带着一帮人，钳制着百冽华朝这边过来！
吴因鹤真是带得一条好路啊，直接绕到他们身前来了可还行！！他眼疾手快，把人推下断崖，免得待会儿若是打起来，被当做什么威胁的人质，可就麻烦了，毕竟吴因鹤才不过是炼气的小弟子。但好歹是修真者，总不至于摔死吧！
他一出现，谷主与百冽华的脸色就变了。但他们作为元婴修士，吓是不可能吓到的，且一老远就探测到此处有两个陌生人存在了。而谷主的惊愕，却在于，此地乃他万毒谷禁地，何人从何处进来的？！再赶过来一瞅，嚯，居然是魔门尊主！
但百冽华显然比万毒谷谷主还要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这人没死，竟还会回来找自己！怎么？自己身上有什么，是他需要的东西吗？对此灭世魔头来说，就只有这一个理由了罢！
方罗看着百冽华，神色带着些许愠怒：“百冽华，你之前为什么不反抗？！”
方罗一度不想掺和剧情，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剧情，那可是整个世界的剧情走向啊，自己这等小人物，又有何能力来改变呢。所以，他一向都秉持着，能躲就躲远点。眼不见心不烦。
但当身处此境时，如何才能完全漠视呢？他发现，自己不得不动弹，因为若是放弃，他就觉得自己便不是自己了。就好像，对那些自己看不惯的可怜人，他就是想要多劝说几句一样，不说就难受。但他，其实却是极度讨厌去教育他人的。因为，自己的人格都尚且不完整，有什么资格去教导别人呢？
所以，他宁愿不去掺和，因为麻烦，主角这样的人，太麻烦了！就仅是这次，百冽华一动不动被人带走，明明有着一身元婴修为，却仍是不反抗这点，就足以让方罗很看不惯了！
其实他隐约知道，估计又是那些“他人有求于他，不能不应”之类的伪善心态！但真的很恶心啊！
“你知道他们要对你做什么吗，你就乖乖跟着走？不受点苦你就不开心是吗？”之前百冽华不还一个劲想要改变自己么，那自己也企图改变一下主角，也没什么不好吧！
百冽华愣了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但方罗已经冲了上来，大怒道：“还不动，做什么？都元婴了，还要等我去背你走吗？”
方罗都冲上来打了，百冽华也只好配合，他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百冽华毕竟是元婴，虽一旁有五个金丹，但百冽华只需神识一漏，即便是金丹，也纷纷额头冒出细汗，动作反应略有迟疑，超出一个境界的神识压制可不是开玩笑的。
更重要的是，百冽华的神识气势其实并没有方罗的血戾之气那般骇人，但却很是凌冽，让人心生肃穆之意，不敢生起冒犯之心，不敢有所动弹。总觉得无论做出何等动作，都很是唐突，触犯了神人的威严一般。那是心头的一堵墙，一旦越过，便会感觉自己精神失控、崩溃、莫名哭泣。
有两名金丹已经在这股庄重威严的精神压势下，红着眼动作微颤的对百冽华进行软趴趴地攻击了。
但金丹好歹有六人，一时间打得姑且勉强算得上是“难舍难分”，说难舍难分，已经很是给那五名金丹脸上贴金了。况且百冽华也根本没下狠手。
而一旁的万毒谷谷主却在旁边观望，桀桀阴笑道：“尊主，可不要轻举妄动哦，不然，等不及你家那位手下被人背着出去，你可能就先要躺着出去了。”
方罗此生最厌恶被人威胁的戏码，不禁冷笑，不想去理他。
可就在下一瞬，他猛然觉得腹中剧痛，仿佛丹田就要裂开一般。方罗直朝着地上扑倒而去。一手重重撑在地上，碎石都磕进了手掌之中。方罗紧抓着地草，但胸膛之内，持续的尖锐痛楚，却让他如何都爬不起来。
不知是一路的奔波让他之前未愈的重伤更重，还是那谷主又使了什么手段。
谷主在旁轻声：“不要忘记，你在与谁作对。万毒谷中人不用毒，多蠢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另一旁那没出息的六个金丹，原来这还顺口教育上手下了。
手下也委屈啊，是他们不想用吗，是他们偷偷甩出去的毒物都被眼前这位高人阻挡了啊！
方罗紧抿着唇，不让一丝痛呼出声。
百冽华神情一肃，擡手弹出一枚银色石块状物什，闪着金色星点的光芒。数秒间，身旁六名金丹便尽数倒地挣扎。
百冽华看了方罗一眼，“岩心毒？”什么时候？百冽华想着，心中不免叹息，能让他都没有发现的一瞬，大概只有自己故意没有阻拦的那一道致命踢击吧。
谷主挑眉，“你竟识得？不错，岩心毒，方才被我催动了，若不在一刻钟内给予解药，他浑身的五脏便会慢慢僵化为岩石，于极度痛苦中死去。你若乖乖跟我走，一刻钟结束前，我自会派人让他服下解毒药。”
百冽华看了方罗一眼，痛苦吗？痛苦才是消磨意志最恐怖的事物吧。岩心毒，哪怕是自己，也从未试过能否在一刻钟内炼出解毒丹啊。
罢了，百冽华神色漠然地站起，此时方罗的生死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了。该怎样便怎样吧，他还有些事要待在这……万毒谷中。
百冽华一步一步走离方罗，正要与谷主一同跳下断崖。
身后猛然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百冽华——！”
百冽华回头，瞳孔微缩。
就看到方罗用阔刀半跪着抵在地上的一名金丹的心脏处，寒光猎猎。
他厉声道：“你若不跟我走，我这就刺下去！”神色中满是挣扎的痛苦与……倔强。
百冽华只一愣神没回应，就看到方罗双手紧握着刀柄，直接刺下。那人的血液溅射在方罗的脸上，衬得那副血眸惊心非常。
方罗勾起唇角，腹内的疼痛几乎要让他精神都崩溃，他一边大口吐着血，一边迅速运动灵力，将阔刀抵至另一名金丹的心脏处，他看着一旁同样神色有些惊讶的万毒谷谷主道：“提到威胁？别说半刻钟，一分一秒我都不多等！”一边说着，又直接再度刺下，神情中满是绝傲与不甘，敢用威胁来跟他比手狠？！
“等等！”百冽华回过神来的回应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方罗知道，百冽华若不犹豫，他不会多话，他会像之前阻止自己杀人一样，二话不说，出手阻止。他此时还在开口说着等，那说明，他心中，还在犹豫！
他在犹豫什么？！有什么，对这位主角来说，能比两条人命还值得让他犹豫的？！
方罗正要伸手向第三人，哪知地上金丹身下猛然亮出金色阵法，下一瞬，几名被百冽华击倒的金丹便现身在谷主身后。谷主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方罗。
看上去他好似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在原地对自己人略施阵法。
啊啊，天真，解决威胁最重要的，是要解决下手威胁的人啊！方罗嗤笑一声，盯着百冽华，双唇微张，神情近乎于癫狂，双手一收，直接将刀扎入自己的胸口。
方罗再度大口吐出鲜血。他刺完就笑，满嘴的鲜血，呼吸急促地一字一顿道：“人命会因为数量不同，而有侧重吗？”
以方罗看完整本小说的理解，在小说主角百冽华的心中，一条人命与五条人命都一样重要，性命是无法以个数来作衡量的。但目前，主角竟然会因为什么事情，因自身的犹豫而放任自己杀死两条人命，这不正常。
唯一合理的理由，要么其一，百冽华自己因为什么特殊理由心态崩溃了，要么其二，便是在那两条人命的对应天平上，放置着数量极其庞大，庞大到让百冽华都有些崩溃程度的性命，以至于他对自己的信义产生怀疑，以至于他的行为发生犹豫。
所以，方罗是故意说出那句话的。
而这句话，却阴差阳错地，正中此时百冽华的心中。
他确实有些崩溃，但理由却并非方罗猜测的两者其一，亦或可说，是方罗猜测的两者皆有。
在自己对万毒谷谷主的致命一击袖手旁观时，他明白，自己内心是隐隐希望方罗死去的，但又不愿看到最后，也不愿亲手杀。
所以后来看到方罗的一身狼狈，百冽华也难免浮上了些许不堪与羞恼。害人不彻底、救人也没救成。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的信义确实产生了动摇，所以在听到谷主以方罗性命要挟他时，心中对于方罗这个特殊之人的生死已有些麻木，只因他在心中，对于方罗的生死已权衡了无数遍，太累了。
他多次告诉自己，为了天下众生，他可背负杀一人的代价。可当真实发生，他却明白，不可以。他做不到，不光是为了生命，重要的是，他也不想动摇自己的本心。
方罗曾经问过他，他修的是什么呢？说到底，修真修的，不过一己本心而尔。
他自觉麻木后，以“正好要查清楚半年后大疫来源”一事为心头借口，下意识不想再思考，他不知道若是跟着方罗离开，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待在这里，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本能地、保守地下意识选择了与上辈子一模一样的道路：留在万毒谷。
当方罗以他人生死威胁他时，他已是心念溃散，若说亲历众多极恶之事，他心中早已善恶难分，但还有“人不杀人”这一条供给自己以衡量正误；可上辈子没能拯救破败的世界，重活一世，他却连自己仅剩的信义都已维持不了了吗？那他还剩下什么呢？
若自己可以杀人，那为何魔门尊主不可杀人？
若魔门尊主的一条性命可以枉顾，那为何此界的其他生命不可漠视？
看到方罗下手，他已无暇去顾忌。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但方罗刚才的那句话，却狠狠点醒了他，人命会因为数量不同，而有所侧重吗？方罗一人的性命与天下所有人的性命，是不能放于天平上比较的！
如此简单而又人尽皆知的道理，明明上辈子的自己心中清晰无比，且也被考验过无数次，为何他重活一世，只因数量的极大不同，就还会如此犹豫呢？！
这一世，是世界存亡的危急关头，又何尝不是对自己信念的最大考验呢？
方罗此时已是残烛将熄，他这辈子已经为了此人的性命，犹豫得够多了，如今还要犹豫吗？！
几乎是瞬间，庞大的神识威压富有秩序地从天而降，如同天宫那象征神之威严的守门柱从天落下一般，那股肃穆让方圆千里内的所有人都为之全身颤抖，为之心神震荡不已。更有甚者，远处有门派中修为不济的小弟子未来得及进入师门的保护屏障中，被震得失去意识。
整个万毒谷，所有人瞬间人心惶惶，这样骇人的威势，难道是万毒谷历年来传闻闭关中的化神老谷主发怒了？！
即便是同为元婴的万毒谷谷主，此时也难免失神跪地，那是怎样的一种威压啊，带着仿佛来自遥远时代的空切悲怆之意，让所有人都自觉不堪！他身形微有踉跄，待回过神来，却发现周身除了几名倒地的手下，竟已空无一人。
谷主看着空荡荡的蔚蓝天空，揪了把身下的植被，恶狠狠道：“秦攸，赌上兄长的尊严，这个废物一般的魔门尊主，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你在九泉之下等着，若寻不到复活药，我就把那魔门尊主的性命送去给你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