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芒 作品

外界至冬

外界至冬

凌准缓缓从时湛手中抽出两张已经有些泛黄的机票,他自己也有些恍惚了,沉默了十几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轻声开口:“本来应该是四张的。只不过回来时候的机票,都被我随手在机场丢掉了。”

因为没找到人,所以觉得没用。

机票没用,旅程没用,凌准一度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用了。

时湛看着凌准举起两张机票,又正巧为他遮挡住了病房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炽灯。

凌准胳膊擡起来的时候,乳白色针织衫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了凌准白皙又纤细的手腕。

他的手腕上,那颗金色的平安扣光泽依旧。

“为什么不问别的了?”凌准放下手,看着时湛这么半天也不说话,反倒有些奇怪,“不好奇吗?”

时湛心里十分没底,却还是小声问道:“你去了哈佛吗?”

凌准点点头,轻叹了口气:“去了。”

其实时湛早就知道凌准会怎么回答了。

“我去了很多次。”凌准说,“从来没有找到过你。”

一股酸胀和苦涩的感觉骤然涌上时湛的心头,激得他没忍住紧闭了双眼。

原本,他以为凌准从来没有去找过他。于是时少爷自己固执的矛盾了六年,等他变得不再那么落寞不堪,才勇敢地踏上了回国的第一步。

那时候的时湛不知道凌准在哪,不知道凌准过得怎么样。但遇到这种事情,只要是个人都会有顾虑,时湛也一样。

他不得不去思考也不得不去恐惧,害怕凌准这么多年不来找他,是不是有了新欢,是不是已经慢慢遗忘了他.....

是不是还像六年前一样爱自己。

“那时候我也很迷茫,时湛。”凌准说,“波士顿的冬天真的很冷,我一个人站在你们学校里,连该往哪儿去都不知道。只要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学生,我就会拦住去问,问他们是哪个专业的,认不认识一个中国的姓时的学生。”

“可他们给我的回答让我非常害怕。”

时湛擡眼看着正在说话的凌准,眼底透着心疼和内疚,就像是他已经知晓了凌准的这些遭遇一样。

“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病毒学专业的学生,他们告诉我,他们知道你的名字,却从来没有在学院里见过你。”

怀里的人终于忍不住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凌准的表情。

“宝宝,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了?”

时湛在暗处抽了抽鼻子,深呼吸之后脱了力倚靠在凌准的怀中。开口的声音比刚才多上了些哽咽和沙哑:“其实我刚到美国不久,状态就不太好了。查出这个病之后,当时那个状态,根本上不了学。”

“我妈怕我偷着跑,干脆就让我呆在纽约的宅子里,还找专人看着我。”时湛说,“她还特意专门联系了学院里教授,大部分的课都给我批成了线上。”

直到现在,直到时湛靠在凌准的怀里将这所有埋藏起来的过往全部述诸于口的时候,凌准才将这一切全部串联起来,清晰的看见了这六年间远在大洋彼岸的画面。

整整六年的时间里,时湛没有在美国下过餐馆,没有出现在大部分老师和同学视线之内,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吃着所有的苦,孤独的承受着随时可能被人遗忘的痛苦。

“我知道你可能找不到我,我也不想让你在那个地方经历和我一样的事情。”时湛用比平时温热的手掌抚摸着凌准手腕满是光泽的平安扣,“所以我要拼命地逃回来,赌一个能找到你的地方。”

“不过幸好,幸好我找到你了。”

“对不起,宝宝。”凌准回握住他的手,传递给他更炽热的温度,“我来晚了。”

“不晚。”

时湛擡头,看见了今夜从窗帘缝隙中洒进来的零星一点儿月光。它落在地上,无暇又纯净,和爱人眼眸里的光是一个颜色。

他没有挪动目光,动作上却转向了凌准的怀里。

“哥,我是不是快好了?”

——

时湛定下来出院的前一天,他是被走廊里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这阵喧闹声音不同于平日里他经常能听到的其他患者的家属的争吵声。从前,像那样子的声音常常让吃了安眠药物的他半梦半醒的撩起眼皮,睡得舒服的时候还会往凌准怀里靠着撒撒娇,嫌弃他们把自己难得的睡眠给吵没了。凌准也会抱着他轻轻地捂住小少爷的耳朵,再拍拍他的肩膀或者后背,让他尽量能安稳地进入下一段睡眠。

今天这阵喧闹十分反常,基本上是一男一女组成。时湛在听见这声音的第一时间就应激似的醒了过来,心脏比往日更慌乱地跳动。

此时他早就扯掉了心肺监护,不然在显示器上的一定是他飙升的心率,因为现在他慌乱到连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惊醒后他从床上弹坐起来,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想要寻找到爱人的臂膀遮挡住自己的不安和躁动。

可是现在凌准不在,楼道里的吵闹声却还在继续。

“我告诉你,时修宴,今天不管你怎么拦着我,我都一定要把时湛带走!”

尖锐的吵闹声和纷乱的脚步声离病房越来越近,时湛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时湛地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9:25,凌准应该刚刚到公司不久。

他无声的擡了擡嘴角,穿上拖鞋下了床。等到曲丹和时修宴差不多离门口只有一两米的时候,时湛一只手搀扶着输液的支架,主动打开了病房的门。

曲丹本准备砸门,再气势汹汹地闯入,不顾一切人的阻拦将时湛一把扯走。她现在直接被打开门的时湛主动请了进去,看到即将出院面容却还是十分苍白的时湛,她还是忍不住在原地愣了愣。

曲丹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观察过自己儿子的情况了。或者说不是她观察不到,而是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和国外的丈夫结婚之后,就再也没有了生育能力。当初固执的想要将时湛带走,也是因为她清楚的知晓她和所有人之间的利益关系。

自己的财产一定要有个人可以继承是真的,年老力衰之后,有个人能够用来托付,当然也是她真正的目的。

如果非要谈母爱,曲丹在闲暇到无事可做时也曾有过那么一两分钟是认真的问过自己的。

离婚那年没有带时湛走,或者说,她最开始生下时湛,本就是为了完成一个传宗接代的任务。她对时湛的严格要求和贵族式教育,从来都不是依附于“爱”这个字。

她确实觉得自己很伟大,但不是在“母爱”这方面。所以她注意不到时湛六年间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出现的种种变化。

她只能看见时湛走上了一条她完全不能接受的错误的道路,她只能看见旧社会嚼舌根似的连坐式侮辱,她只能看得见自己的利益。

时湛冷漠地打断了曲丹的思绪:“吵够了么?”

曲丹这才回过神,看着确实瘦了一圈的儿子现在还推着挂着吊瓶的支架往回走,她心里居然有点儿不是滋味。

“这是医院,不是你包场的餐厅。”时湛转过身,注视着曲丹,眼底毫无温度,“公共场合大吵大闹,这时候不觉得自己丢人吗?”

“我丢人?”曲丹被他这一串话瞬间激得破口大骂,“我供你吃供你喝六年,你倒好,转眼就跑回你爸这里,还真是跟你爸一样,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第一,既然你能追到中国,那就请你有话好好说,不然我会以病人的名义,让我的医生把你请出去。第二,我从没求着你养我,你如果不愿意养,那为什么不干脆让我病死在纽约?”

“你......”

“最后,我回国不是来找我爸的。”时湛扶着吊瓶器坐下,动作慢条斯理毫不慌乱,之后擡眼凝视着欲要发狂的女人,一语道破一切,“我回国,是来找凌准的。”

时湛开口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曲丹明显地怔了几秒钟。随后满眼难以置信,就像是在质疑时湛怎么敢这么直白的讲出这个人的名字。

“我们没有分手。”时湛说,“我就是同性恋,我要和凌准一直在一起,这辈子都在一起。”

门外姗姗来迟的人同样也是被时湛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话定格在原地,透过玻璃看着屋内的场景,纵使他满心担忧,却还是突然迈不动步子了。

“好啊,时湛,你是翅膀硬了,看来六年都没能让你彻底软下来。”曲丹被他气的发笑,笑得可怖,“我当初就应该不顾着你小男朋友的阻拦,就应该直接把你塞到真正的戒同所里,进行最完美的改造。我不该供你去哈佛读书,你念了六年,到底念了些什么?”

曲丹这段话把时湛砸得发懵,他手抖的厉害。事到如今,“戒同所”三个字还是时湛完全无法触及的禁区。

“你说什么?”时湛骤然间站起来,两眼发红,像是要嗜血的猛兽,全然顾不上已经被他的动作扯到回血的输液管,“什么戒同所?!”

看见他这幅模样,曲丹终于得意地露出笑容。她似乎在得意自己完美的计划,时湛和凌准确实越来越像了。同样的方法,能控制一个,就也能威胁另一个。

“你说话啊?!”时湛怒吼着想要上去扯曲丹的衣领,却被刚刚冲进来的凌准拦下。

他来得很及时,就连在场听呆了的时修宴都没能追上凌准的速度。

凌准在门外发了很久的呆,直到看见时湛逐渐被步步为营的曲丹逼急了才突然惊醒似的破门而入,将人搂在怀里安抚道:“好了,不要这样。”

时湛在凌准怀里才能有着绝对的冷静和理智,多年来准确的第六感和直觉让他把一切经过和真相全部梳理清晰:“就是你用把我送进戒同所威胁凌准的是不是?!”

曲丹不说话,只是在笑。

六年的所有误会和梳理不清的地方全部被时湛本人一下下洗清,如今明明真相就放在眼前,可他却完全不敢擡头看。

他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不是凌准的本意,却又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条件能够威胁凌准松口。

自始至终,时湛无论被怎样的辜负,都有一件他绝对相信的事情。

凌准爱他,真的很爱。

现在他看清了真相,却一点也不觉得大快人心。时湛早就脱离了凌准的怀抱,躬着身,扶着膝盖直不起腰。脸颊上的眼泪流淌个不停。

他近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在哭,连手背上的疼痛都像被切断了神经一样感受不到。

时湛从来都觉得是凌准亏欠自己,被辜负的也是自己。所以他甚至想要回国,看到凌准付出代价,让凌准亲口承认他过得不好,听他解释为什么当初这么狠心。只有这样,时湛才不会觉得自己白白被这种非人的生活禁锢了六年。

六年,没有感情,没有生活,他像是一具傀儡,没有颠沛流离,是真正带着满身仅剩的能量在茍活。残喘到能够回去见他爱人的那一天,等凌准抱着他给他一句道歉。

可凌准真的做到了这些,自己也听到了凌准过得不好的事实,时湛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快。

最爱的人过得不好,他怎么会觉得痛快呢。

原本以为这已经是最痛苦的事情,直到此刻,那年曲丹威胁凌准的话全部浮出水面,时湛终于彻底崩溃。

“对不起......”

“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这样的赌注,对于凌准来说,实在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