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犹不及
过犹不及
——2024年,九月。
“你说你把程执搞到你们公司去了?”电话对面的人正看笑话似的质问着,“凌老大,他一个学电子信息的能被你挖进去,您怎么就不能把我挖进去呢?我还可以给你端茶倒水,我保证你从此一口凉水都喝不着。”
凌准一只手接着电话,另一只手敲键盘之余托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嘴角微扬却只有短暂的一秒:“专业不对口。”
“哎,行吧,那就明天见了。”段之途假装遗憾的说。
凌准放下电话,摘下眼镜也合上了电脑。正靠在办公室的皮质椅子上发呆。
办公桌上的无线电话打进来,凌准一手拿起接通,电话对面是助理mondy的声音:“老大,大凌总叫您晚上去吃饭。”
“你跟他说今天没有回海江的车了。”
“老大,不在海江,凌总来京华了。”张曼迪看了眼凌在洲发来的邮件,“就在聚合酒楼,还说就你们两个人。”
凌准双眼合着,看上去已经疲惫至极。大脑短暂的运转之后他说:“我知道了。”
高考那年被保送到t大之后,凌准和凌在洲的关系就越来越远。
到了大二的时候,凌准不再要凌在洲给他的一分钱。学习之余花光了自己兼职的所有积蓄自主创业。很长一段时间连吃饭都是有上顿没下顿。
这次不光是凌在洲,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疯了。
只有t大计算机试验班的尤教授,觉得凌准是个天才。是他所有得意门生里的天才。
结果和众人预期并不相符,凌准成功了,上市电子科技公司,也就是俗称的大厂。并且做的很漂亮。不过这漂亮的前提是他这幅在几年之内就熬废了很多次的身体。
今年是凌准被保研的第三年。偶尔回学校处理项目和论文,大部分时间在公司潜心工作当老板。他这老板当的比员工勤奋,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给自己放一周假。不过这一周还是住在公司隔壁他自己买的小别墅里,基本不回海江。
因为这两年凌在洲过年经常以处理公务为由不回来,就算回来也是父子俩在家大眼瞪小眼。说不上两句就要绕到他们无法触及的话题上,就好像他们之间的代沟已经大到无法正常交流。
凌在洲吃饭的时候给他夹了很多荤菜:“难得有机会把你约出来,你说你才多大,身子都熬坏了,非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没有。”凌准话里没什么情绪,“您不用操心我。”
“怎么没有?”凌在洲拿他没办法,“光去年你挂急诊就挂了几次?你自己数得过来吗?”
凌在洲一开始觉得凌准拒绝他的钱,自己出去创业就是铁了心要和他唱反调叫板。他还就真的一分钱都不出,一点忙没准备帮。哪怕凌准在过程中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只是他凌在洲动动手指或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凌准也从来没和他开过口、低过头。两次回家过年,一顿年夜饭吃的像演哑剧。再之后,凌准也就不再回去了。
二十多年来,凌在洲从来不觉得自己儿子有这么倔。大三下半年,凌准事业刚刚起步,凌在洲偷偷的联系上了凌准的助理,用自己的名声和地位跟凌准的助理私下沟通,这才了解到儿子的情况。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他记得最清楚的一次,一周之内收到了张曼迪三次小报告。一次是凌准发高烧进急诊,第二次是急性胃痉挛挂水,第三次是腰肌劳损,疼到忍不了了才约门诊。一张张病例给凌在洲看的心都快跳不动了,凌准作为亲生儿子,却和他只字未提。
只是他还是太聪明,没多久就把两个人的小把戏拆穿。却也没拦着自己的亲爹和小助理“勾结”,任他们去了。
正因如此,公司里的人给这对“上阵父子兵”起了个外号,一个叫大凌总,一个叫小凌总。凌准听不惯觉得别扭,员工们就都把对他的称呼改成了老大。
“我今年才二十五,就是熬的年纪。”凌准说,“您不能拿您自己的身子骨跟我比,哪个年轻人不是熬过来的?”
凌在洲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只是憋出来了一句:“话是这么说。”
话是这么说,谁的儿子谁心疼。
自从六年前他第一次和凌准因为某些事情大发雷霆,他们就再也没有正常的沟通过了。
从前是报喜不报忧,现在是喜忧全不报了。
凌在洲笑了,喝干了杯里的白酒。感叹造化弄人,亲生骨肉,相依为命。这是有什么血海深仇?过去的自己又是何必呢。
“爸。”凌准说,“您想问什么就问吧。”
凌在洲恍神,遮掩了些许:“我能有什么想问的,就是找你吃顿饭。”
凌准淡淡的笑了一下:“是吗?”
笑过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好像在怀疑话的真实性:“就只是吃顿饭。”
“您还是这么在意过去的事情。”凌准说,“可我已经没那么想计较了。”
凌在洲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京华和海江的天气差不多。九月中难免有些冷,凌准白色长袖t恤外面是一件宽松式的居家毛衣开衫,就像那年站在讲台上发言的凌在洲本人。虽然看上去很休闲,却透露着浓烈的气场。
同样是业界精英,凌准这股子带着倦意的成熟气息却流露的太早了。
凌在洲觉得没什么可难受的,因为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你说的对。”凌在洲给他倒上温水又给自己斟满酒,“爸爸确实在乎。”
凌准似乎并不意外,轻点两下头。
“爸爸是有些后悔,当初甚至没能和你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凌在洲说,“你变成那样.....”
“我变成什么样了?”
凌在洲突然被凌准问住了。
“我不觉得同性恋是不正常,我也不觉得我们两个接吻是伤天害理的事。”凌准非常平静地在说这些话,“我也说了,我这辈子都是这样了,我永远过不了你们印象中那种所谓的正常生活。”
凌在洲被凌准一字一句的诛心,儿子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和他像今天这样交心说过这么多的话。
今天终于述诸于口,却已经是无法逆转的悲哀。
凌在洲今天才觉得追悔莫及,后悔到一分一秒都不想等,不想看着凌准再折磨自己。
“爸爸是想和你道歉,也早该和你道歉。”凌在洲说,“是我那时候固执,还不够理解你们。”
话说到这,凌准突然觉得有点心酸。他看着凌在洲有些苍老的面容现在正难过又矛盾的说着这些话,觉得实在不是滋味。
凌在洲从来没对不起自己,自然也没有老子给儿子道歉的道理。
他想到十八岁那年的自己,又何尝不算是固执。
凌准才明白,自己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来自任何人的道歉。他真正无法原谅的,是那年束手无策,将这场闹剧搞的两败俱伤的自己。
父亲在一天一天的变老,忙碌之余看着自己不停折腾自己的儿子却又不知道从哪儿弥补,只能一边私通助理一边干着急。
凌在洲的头发都已经有些白了。
恍惚间,凌准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忙碌,忙着和凌在洲暗暗的较劲,忙着自虐式的折腾自己。
事实是,除了事业以外,全都一败涂地。
他默不作声的给自己也斟满了小杯白酒,帮凌在洲也倒好,轻轻的碰了杯。
凌在洲心疼他刚好了没多久的身子:“你这......”
关心的话还没说出口,凌准一杯烈酒就已经下肚。辛辣一路通过咽喉烧到胃里,是真有些隐隐的疼痛在作祟。
他这些年冥冥之中,某些方面,倒是越长越像另一个人了。
“小准。”凌在洲说,“想找湛湛的话,就试试去找,爸爸也能尽量试着帮忙。”
果然还是看不得自己儿子太痛苦,凌在洲最先心软。
凌准深呼吸,觉得自己身上很疼。痛感貌似来自于胃部,最后却又落在胸口。
“我不是没找过。”
凌准说:“可是我找不到了。”
时湛的电话、微信、□□,所有的社交软件全都没再用过。
不管凌准怎么努力地想要找一些蛛丝马迹,却全都无济于事了。
吃完这顿饭,凌在洲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说他要回海江,问凌准要不要回去休息几天。
凌准摇摇头,双手插在腰间送着凌在洲上了去往高铁站的出租车:“到家了说一声。”
看着凌在洲无奈点头的背影,凌准也忽然心软。
车窗上升之前,他说:“过些日子,我回海江,提前告诉您。”
看着出租车疾驰在夜路中,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凌准一个人插着口袋走在回公司的路上。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今晚不太想回家休息了。
他最近总是做梦,总是梦见同一个人。
梦里的人身处在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他在哭,哭着说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看着京华市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凌准有时也觉得自己可笑。一眨眼六年过去了,他连想都不敢想。
不敢牵挂,不敢让思想波及。害怕了解和触碰,恐惧这辈子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喂?”
“准哥。”段之途在电话另一边说,“我和栀子到你公司楼下了,忙不忙?程执说他还在苦命加班,您要不考虑放他一马,出来搓一顿啊。”
“行。”凌准轻笑,“你跟他说吧,就说我说的。”
“得嘞,那老地方见。”
段之途口中的老地方是他们几个大学一同考到了京华市的人常常会来的一家小酒馆,也可以说是音乐餐厅,因为每晚都有人唱民谣。
最开始,几个人一起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会觉得不自在,觉得格格不入。六年过去,现在程执每次来这家店都会喝的烂醉如泥。
凌准吃不下什么东西,酒也没怎么喝。他的朋友们还是坐在桌上谈笑风生,就像无论是当初的事情还是过去了的这六年,都并没有改变任何东西。
不经意被改变的人只有他自己。
凌准看了看眼前粉色的果酒,嫌弃的转头威胁已经喝的六亲不认的程执:“明天请假要扣全勤。”
“你.....你太不人性了!”程执一拳锤在凌准身上,“压榨狂!”
凌准:“......”
“凌准?”
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凌准在醉鬼的一片喧嚣中擡头,对上了两道已经快淹没在记忆最深处的目光。
“江愿?”凌准看了看他身边,又觉得不可思议,“夏连枝?”
凌准下意识的起身和他们握手,是夏连枝先开口:“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江愿在一旁说道:“是你俩好久不见。上大学的时候有两场比赛我还跟凌准合作过呢。”
这些年凌准没见过夏连枝。他知晓两人之间的关系,却从来没有主动和江愿问起过。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站在一起连气场都相似,他总是隐隐觉得,江愿状态和那时候的他没什么两样。
只是两年不见,江愿突然就不会笑了。
就像是两个人全都心知肚明,在凌准敲代码的时候,江愿突然问他:“你说,一辈子都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还有意义吗?”
凌准先是愣了一下,高度集中的精神纽带猛的被敲断。
“这辈子还没过完。”那时凌准坦然道,“谁知道呢。”
四五年眨眼就过去了,江愿这是等到了。
凌准忽然回过神,问他:“来这边聚会?”
他问完才后悔,今晚明明没喝多少酒却觉得自己脑子乱的很。京华本来就是人家的地盘。
“跟朋友来聚会。”江愿说,“先不说了,他们等很久了,玩的开心。”
凌准点点头又坐下。
他的科技公司onti早就在京华市的大学圈火遍了,人人都知道t大计算机系出了个年少成名的总裁。
凌准平日里还是这么低调,哪怕坐办公室,也只有在有董事会的时候会穿件衬衫。
他不想端着架子活。
酒馆里的酒都有各自的名字,他的这杯叫“余生”。
坐下后,凌准将剩下的酒全都喝完。
人不能透支时间。
他也想知道,自己还要再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