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灾
寒夜的雪地中。
众人如同冰雕一般伫立着,脸上混杂着雪水、汗水和绝望。
他们曾在这里挥洒汗水。
曾满怀希望地搭起这三座白色的堡垒,憧憬着里面孕育的生机。
而此刻,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希望……
在风雪中化为冰冷的废墟。
就只能看着。
……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终于开始蒙蒙亮。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的格外晚。
光芒也显得苍白无力,穿透浓厚的雪云,吝啬地洒在这片狼藉的田野上。
风雪小了些,但寒意更甚。
沈三爷佝偻着腰,踉跄着走到原本种着土豆苗的地方。
他不顾冰冷,用手奋力地扒开厚厚的积雪,一直挖到冻得硬邦邦的泥土层。
终于,他捧起了一小把东西。
那是几株嫩苗。
曾经翠绿充满生机的嫩芽。
此刻,已经被冻得发脆。
在沈三爷布满老茧的手掌中,轻轻一碰,便碎成了粉末。
“造孽啊……”
沈三爷浑浊的老眼泛红,声音嘶哑颤抖。
“多好的苗子……眼看就能……能……唉!”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农人对土地、对作物的痛惜。
众人围拢过来,看着沈三爷手中那捧死去的希望,都一言不发。
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了。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在绝望的深渊里看到一丝光亮,拼尽全力爬上去。
却又被狠狠推下,甚至摔得更深。
没有这些土豆种,意味着青黄不接时,屯里的粮食储备将捉襟见肘。
那刚刚成为过去不久的、勒紧裤腰带挨饿的滋味……
那“肚子里像火烧,连树皮草根都啃光”的记忆。
将卷土重来!
陈青山站在人群前,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乡亲们脸上的灰败和痛苦。
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几乎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肺。
他向前一步,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响起:
“这次……责任在我!”
“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雪,没提前加固大棚……”
“是我对不起大家!让大家的心血,白费了!”
他低下头,做好了迎接指责甚至谩骂的准备。
这确实是他的责任,他无可推卸。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平日里对公分、对活计最是斤斤计较、说话也最是刻薄的王老四,却第一个开了口。
他抹了把脸,脸上扯出笑来,却比哭还难看。
“算了,青山。人算不如天算……这事儿,怪不得你。谁能想到这开春了还来这么一出?”
“是啊,青山,这谁能想得到?是天灾,不是人祸。”
“你想法是好的,带着大家弄这个大棚,谁能想到老天爷这么不开眼……”
人们纷纷说道。
语气里没有责怪,只有无奈。
高大山也拍了拍陈青山的肩膀,沉声道:“青山,别往自己身上揽。”
“大伙儿心里都清楚。咱们勒紧裤腰带,再挤一挤,省着点吃,总能熬过去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冲淡沉重的气氛。
“对!挤一挤!冬天都熬过来了,还怕这个?”
“就是,大不了多喝点野菜汤!”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和着,声音不高,却努力透着一股苦中作乐的劲儿。
没有一个人指责陈青山,反倒都在安慰他,开解他。
陈青山愣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王老四刻薄但此刻真诚的脸,高大山疲惫却强打精神的脸,还有其他乡亲们带着愁苦却努力挤出宽慰笑容的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来,堵在他的喉咙口。
过去,他家成分不好。
名声差的时候,屯里丢了只鸡、少了把柴火,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都能拐弯抹角地怪到他头上。
他习惯了被误解,被迁怒。
而这次,他确确实实要负最大的责任。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戳脊梁骨、被埋怨的准备。
却万万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乡亲们最朴素的包容和理解。
一时间,他喉头滚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把那份更深的愧疚,压在了心底。
“行了,都别杵着了!先把这烂摊子收拾收拾吧!”
高大山挥挥手,招呼大家。
众人叹了口气,带着深深的绝望和无奈,开始默默地收拾这片狼藉的田野。
折断的竹竿、破碎的塑料布、被雪水浸透的草苫子……
每一样东西都在诉说着昨夜的灾难。
和希望的破灭。
……
……
就在大家埋头干活,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时。
突然有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疑惑地开口:
“哎?我说……昨晚上闹那么大动静,全屯老少能动弹的差不多都来了吧?都在雪地里熬着……那几个知青呢?咋没见着人影?”
这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旁边有人立刻接话:“是啊!昨晚上从头到尾,就没见着他们几个!他们住那知青点离这儿也不算远啊,不可能听不见动静!”
众人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相互看了看。
“哼,天天吃咱们的,喝咱们的,公粮养着他们!这种要命的关头,需要人手的时候,他们倒好,缩在暖炕头睡大觉?袖手旁观!”
一个带着明显怨气的声音响起。
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就算那几个知青昨晚来了,面对那种情况,也绝对是螳臂当车,无济于事。
但此刻,巨大的失望和绝望需要一个宣泄口。
那积压的怨气,如同被点燃的干草,迅速找到了方向。
“就是!一点集体观念都没有!白瞎了咱们的口粮!”
“我看就是一群少爷小姐,吃不了苦!”
“之前一切都好好的,冬天都扛过来了,结果他们一来,大棚就塌了!说不定……说不定就是他们带来的晦气!”
有人开始将天灾归咎于人。
“对!怪他们!一群瘟神!”
这个说法立刻得到了好几个人的附和。
迁怒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陈青山正弯腰捡起一根断裂的竹竿。
听着身后乡亲们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刻薄的议论,动作微微一顿。
他内心顿时一片纷乱复杂。
他理解乡亲们的愤怒和绝望需要出口。
但他更清醒地知道,这怨气指向的地方,并不对。
风雪无情,非人之过。
然而此刻,看着大家被痛苦和迁怒扭曲的脸。
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