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迷惘

陈青山活动着久违自由的左臂,感受着那份生疏的轻盈感。

本该轻松的心情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拆了石膏,身体恢复了,以后来卫生院的理由也就没了。

这意味着,见到张清清的机会,也将变得微乎其微。

这个念头像根小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他看着低头忙碌的张清清,那熟悉的侧影却显得有些遥远。

他始终不明白,自己对张清清究竟抱着怎样一份心思。

她在他心里,确实比其他姑娘更特别些。

会让他下意识地关注,会让他感到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安心。

可是,这是喜欢吗?

是想要携手共度一生的那种情愫吗?

陈青山心里一片混沌,他无法确认。

这份模糊不清的感觉,让他既有些不舍。

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这层尴尬的薄冰。

沉默像藤蔓一样在两人之间蔓延滋长。

最终还是张清清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目光也没看向陈青山。

“我…开春后可能要去市里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卫生局那边有个培训名额,培训结束后…可能会留在市医院工作。”

陈青山的心猛地一跳。

他抬起头,看向张清清,她依旧没有看他,但耳根似乎微微泛着红。

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让他一时语塞。

“哦…是吗?”

他干涩地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那…挺好的。”

“恭喜你啊,张护士。这是…很好的发展机会。”

他搜肠刮肚,也只能挤出这样一句客套话。

张清清终于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

她嘴角扯出一个很浅、很职业化的弧度:“嗯,谢谢。是个机会。”

她又低下头,继续收拾,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培训三月初开始。”

“正好…三月初会有一批知青分到咱们公社来。”

“他们到了,我坐送他们来的车一起走。”

处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几秒,张清清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个…你拆了石膏,最好还是再复查一次。”

“稳妥起见。我…我走之前,应该还在卫生院。”

“你…方便的话,三月头几天再来一趟吧?”

她终于抬眼看向陈青山。

陈青山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好。我会来的。”

他答应得很郑重。

“嗯。”张清清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复杂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加快了收拾的动作。

……

……

陈青山推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走出卫生院大门。

初五的风带着未尽的寒意,吹在他裸露的手臂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也吹得他心头一片空茫。

他没有立刻骑上去,而是推着车,漫无目的地走在公社略显冷清的街道上。

融化的雪水混合着泥土,在车轮下发出湿漉漉的声响。

迷茫。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迷茫感,像这初春湿冷的空气,将他整个人包裹。

重生归来时,他目标明确,斗志昂扬。

让赵德贵三兄弟付出代价,死的死,劳改的劳改;

让前世背叛他、诬陷他的赵春桃身败名裂,成了十里八乡唾弃的“破鞋”,对她而言,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仇,报了。

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他也做到了。

有兽仆们日夜在山林里奔波,源源不断地送来猎物,家里顿顿有荤腥,粮仓充实,成了红松屯名副其实的“首富”。

爹娘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弟弟妹妹们穿着新棉袄。

家,安了。

曾经支撑他一路披荆斩棘的恨意和目标,如今都已烟消云散。

他像一个终于抵达终点的旅人,环顾四周,却发现前路一片空白。

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那股支撑他的劲儿,似乎随着石膏一起卸掉了。

每天看着兽仆们打猎、送肉。

守着这份富足,却感觉日子像嚼过的甘蔗,没了滋味。

难道…真的就这样了?

找个顺眼的姑娘,结婚生子,守着这份家业,老婆孩子热炕头,从此过上平淡安稳、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

这就是他重活一世,弥补了所有遗憾后,最终的目标?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失落。

他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和尚未完全消融的积雪,只觉得前路如同这泥泞的街道,模糊不清。

“青山老弟?新年好啊!”

一个带着几分熟稔和热情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打破了陈青山的沉思。

陈青山抬起头,有些愕然。

他竟在不知不觉间,推着车走到了靠近黑市边界的僻静巷口。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个身份神秘、手眼通天的刘德财。

刘德财穿着厚实的羊皮袄子,戴着顶狗皮帽子,脸上依旧是那副和气生财的笑容。

“刘哥?过年好。”

陈青山压下心头的纷乱,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推车上前。

“这大过年的,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注意到刘德财身后还跟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瘦小的身影。

裹在一件破旧、明显不合身的棉袄里,低着头,看不清脸。

刘德财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气:“嗨,咱这行当,哪有正儿八经的过年不过年?”

“越是年节,有些事儿越得盯着点,省得出乱子。”

他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看着陈青山,眼神里带着探究。

“老弟,这石膏拆了?胳膊利索了?我就说嘛,你这身子骨壮实着呢!”

“托您的福,刚拆,好利索了。”陈青山活动了一下左臂。

“好!好哇!”

刘德财显得很高兴,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热切。

“老弟啊,你看这伤也好了,开春了,山里的‘大货’也该活动筋骨了。”

“老哥我可是一直惦记着,啥时候能再开开眼,见识见识你老弟的本事?”

“上回那熊瞎子,山神爷,可真是让大伙都开了眼,可老哥我就一直没这个福气,这都多久了,心里头可一直痒痒着呢!”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明着是夸赞,暗里却是在提醒陈青山别忘了当初的“约定”——打到珍贵的猎物,优先卖给他刘德财。

陈青山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

“刘哥抬爱了,打猎这事儿,也得看运气。”

“更何况祖宗有规矩,正月忌杀生。”

陈青山敷衍了一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后那个一直低着头、瘦小枯干的身影上。

他这才看出来,那不是个小孩儿。

而是个成年女性,只是由于营养不良,瘦的像个猴子。

那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身体瑟缩了一下,把头埋得更低了。

她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身上的棉袄脏污不堪,补丁摞着补丁。

“刘哥,这位是…?”陈青山疑惑地问道。

刘德财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回头瞥了那女孩一眼,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习以为常的漠然。

“唉,甭提了。”

“一个可怜孩子。从中原那边逃荒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