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棠漱雪 作品

124.残冬·孤雏

残冬的风像把钝刀,刮过都察院衙署新漆的朱门,也刮过安德鲁心头那层刚硬的冰壳。


他刚接过印信不足半月,案头的文牍便已堆得如山,多是各地呈上来的刑名钱粮杂务,字里行间皆带着股陈腐的官样气息。直到那名唤“老栓”的快班班头一头撞进签押房,顶着满头雪花,嗓子里像塞了破风箱。


“大人!大人!黑松镇……黑松镇没了!”老栓扑通跪倒,膝盖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火,好大的火,从傍晚烧到天亮,整个镇子都烧成灰了!”


安德鲁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黑松镇位于南清西北百里的苍莽山,是个靠着山林猎户营生的小地方,平日里连递个文书都得走上两天。他抬眼,扫过老栓煞白的脸:“怎么烧的?走水还是人祸?报官的是谁?”


“是……是镇上的猎户王老五,天刚亮就骑马往城里赶,浑身是雪,说火起得邪性,先是从山上着了,风一刮,转眼就燎了半边天……等他拖家带口跑出来,镇子已经成了火海,啥都没剩下了……”老栓语无伦次,嘴唇哆嗦着,“王老五还在衙门外候着,说……说里头好像还有动静,可他不敢再回去了……”


安德鲁放下笔,起身取过搭在椅背上的玄色大氅。


“备马,”他言简意赅,“带两名快手,再备些伤药和热水。”


衙门外的雪又密了些,铅灰色的天压得很低。王老五是个精壮的汉子,此刻却缩在门角,身上的羊皮袄被雪水浸得半湿,脸上全是黑灰和泪痕,他的旁边还有十几个年轻的男人,应该是腿脚麻溜跑出来了。


见到安德鲁出来,王老五扑通跪下:“大人!求您救救……救救里头的人吧……”


安德鲁没多说,翻身上了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他带着老栓和两个背着药箱的快手,一路向西疾驰。越靠近黑松镇,空气中的焦糊味便越重,起初只是若有似无,后来竟浓得呛人,混杂着雪粒打在脸上,带着灼烧般的痛感。


行至镇口,眼前的景象让安德鲁勒住了马缰。哪里还有什么镇子,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焦黑废墟。断壁残垣顶着薄薄的积雪,像无数只枯瘦的手伸向灰白的天空。被烧断的房梁横七竖八地躺着,半截焦木还在冒着青烟,偶尔有火星子“噼啪”炸开。


雪落在焦土上,很快被染成灰黑色。安德鲁翻身下马,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皮毛和人肉烧焦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他皱了皱眉,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掩在口鼻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废墟。


“散开找,”他对身后的快手道,“注意有没有幸存者,尤其是活口。”


老栓和两个快手应了声,各自寻着相对完整些的断墙残壁翻找。安德鲁则沿着一条依稀可辨的主路往里走。这里曾经应该是条街道,两边的店铺如今都成了焦炭。他踢开一块烧塌的门板,底下露出半具焦黑的尸体,蜷缩着,显然是在痛苦中死去的。他面无表情,继续往前走。


如此大规模的焚毁,整个镇子化为乌有,却也少见。他蹲下身,用佩刀拨开一堆灰烬,指尖触到一块尚有余温的瓦片——火确实是不久前才灭的,而且烧得极旺,绝非寻常走水。


“大人!这边!”一个快手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几分惊惶。


安德鲁起身,快步走过去。只见那快手站在一处倒塌的院墙旁,脸色发白,指着墙根下一堆灰烬:“大人,您看……”


墙根下,雪落得稍厚些,盖住了大部分焦土。但在积雪边缘,露出一角褪色的蓝布,布下似乎裹着什么东西,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安德鲁心中一动,走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开积雪和灰烬。


那是个孩子。


孩子蜷缩在一堆烧塌的木梁下,身上盖着半块烧得破破烂烂的棉被。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只露出小半个身子,头发被烟火熏得焦黑,脸上糊满了灰,看不清样貌。但那微弱的呼吸却是真切的,胸口一下下,极其缓慢,带着一种濒死的脆弱。


安德鲁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动脉——还有气,但脉搏细若游丝。他又仔细看了看,孩子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嘴唇干裂,皮肤被熏得黝黑,最严重的是喉咙,呼吸时发出一种“嘶嘶”的破风箱声,显然是被浓烟呛伤了。


“把压着的木头挪开,小心点。”安德鲁沉声吩咐。


两个快手赶紧上前,合力搬开那根烧得半焦的椽子。孩子被解救出来,整个人像片叶子似的瘫在灰烬里,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安德鲁脱下自己的大氅,小心翼翼地将孩子裹起来,打横抱起。孩子很轻,轻得像团羽毛,隔着大氅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冰冷。


“还有活口吗?”安德鲁问。


老栓和另一个快手摇摇头,脸色沉重:“大人,找了这一片,就只有这孩子还有气……别的……都没了。”


安德鲁不再说话,抱着孩子,转身往镇外走。怀里的孩子似乎被惊动了,小小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像是小猫叫似的呜咽,随即又没了声息。安德鲁低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孩子紧闭的眼睫上沾着灰,和一张被烟熏得看不出原色的小脸。


这孩子,是黑松镇唯一的活口了。


从黑松镇回府,快马加鞭也走了近两个时辰。安德鲁将孩子带回了后院的偏房,那是他平日休息的地方,还算清静。他吩咐仆役烧了热水,又让府里的医官赶紧过来。


医官姓陈,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诊了脉,又看了看孩子的喉咙,连连摇头:“大人,这孩子是被浓烟呛伤了肺腑,尤其是嗓子,伤得太重了……这火毒入喉,津液灼伤,能不能保住命都是难说,就算保住了,这嗓子……恐怕也难恢复如初了。”


安德鲁眉头微蹙:“尽力治,用最好的药。”


陈医官应了,开了方子,无非是些清热润肺、生津利咽的药材,只是其中几味极苦,恐怕小孩子难以下咽。安德鲁让人赶紧去抓药,又亲自用温水沾了帕子,轻轻擦拭孩子脸上的黑灰。


擦干净后,才看出这是个很清秀的孩子,尤其是眉心还有一个红痣,只是此刻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安德鲁估摸着,这孩子是个家境不错的小少爷,只是不知怎的,家里满门皆灭,独独他留了下来。


孩子醒来时,天已经擦黑了。屋里点了灯,暖黄色的光晕映着陌生的帐顶。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喉咙里一阵刺痛,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每咳一下,都像有把刀子在刮嗓子,发出“嗬嗬”的破风声,疼得他眼眶立刻红了。


“醒了?”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孩子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看着他。男人穿着一身深色的常服,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眼神很平静,没有恶意。孩子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什么也说不出来,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别急,”安德鲁见他这样,声音又放柔了些,“你嗓子被烟呛坏了,暂时说不了话,慢慢养着。”他伸手,试了试孩子额头的温度,不烫,“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孩子看着他,大眼睛里满是警惕和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被裹在厚厚的被子里,身上暖洋洋的,只是喉咙疼得厉害,嘴里也干得像要冒火。


安德鲁像是看出了他的需求,从旁边的小几上端过一碗温水,用小银勺舀了,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喝点水。”


孩子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渴极了,小口小口地喝了。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喝完水,他看着安德鲁,眼神里的警惕少了些,多了些依赖。


这时,仆役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那药味极苦,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孩子一闻到那味道,小脸立刻皱成了一团,脑袋往后缩,显然是怕极了。


“该喝药了。”安德鲁接过药碗,用勺子搅了搅,“喝了药,嗓子才能好得快。”


孩子拼命摇头,嘴巴闭得紧紧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以前在家时,也生过病,但母亲总会变着法儿给他弄些蜜饯或是糖水,哪受过这种苦?这药味闻着就让他想吐。


安德鲁叹了口气。他这辈子审过无数犯人,什么样的硬骨头都见过,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但面对一个不肯喝药的孩子,却有些束手无策。他皱着眉,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块用纸包着的冰糖——那是他早上吃茶时剩下的,想着路上或许能润润喉,没想到派上了用场。


“你看,”他把冰糖递到孩子面前,“喝了药,就给你吃这个,很甜。”


孩子看着那块晶莹的冰糖,眼神里闪过一丝渴望,但还是不肯张嘴。


安德鲁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哄:“就一小口,喝完了就给你吃冰糖,好不好?你看,我先尝尝,不苦的。”他说着,用勺子舀了一点点药汁,自己先喝了,皱了皱眉——确实苦得厉害。


孩子见他真的喝了,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张开了嘴。安德鲁赶紧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喂进去。孩子刚喝进去,就苦得小脸皱成一团,眼泪“啪嗒”掉了下来,却强忍着没有吐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安德鲁手里的冰糖。


安德鲁见他乖乖喝了,心里稍慰,连忙把冰糖递给他:“好了好了,乖,吃块糖就不苦了。”


孩子接过冰糖,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立刻驱散了满口的苦涩,他这才露出点安心的神色,含着糖,眼巴巴地看着安德鲁。


安德鲁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层坚冰似乎又融化了一点。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头:“以后叫我‘大人’吧。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含着糖,含糊地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他眨了眨眼,用手指在被子上写了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安德鲁疑惑,“怎么可能?”他顿了顿,“那我就叫你白鸽,以后你就跟着我,先把身体养好了。”


白鸽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依赖和怯生生的顺从。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家在哪里,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知道,这个叫“大人”的男人,救了他,还给他东西吃,虽然那药很苦,但吃完有糖。


从那天起,白鸽就住在了后院。安德鲁给他安排了干净的房间,找了个手脚麻利的仆妇照顾他饮食起居,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安德鲁自己在照看他。


安德鲁很忙。作为新上任的使司,他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去前衙点卯,然后是批阅文牍,审理案件,接见下属,有时还要陪着巡抚大人应酬。他性子本就冷淡,加上位高权重,衙里的人见了他都噤若寒蝉,不敢大声说话。


但只要回到后院,面对那个叫白鸽的孩子,安德鲁的神情就会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白鸽的嗓子终究是没完全好。陈医官说,火毒伤了声带,虽然保住了性命,能发出声音了,但再也恢复不到从前那样清亮,说话总是带着一股沙哑的破风声,像被砂纸磨过一样。他不能大声说话,一说话就容易咳嗽,尤其是在天冷的时候。


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安德鲁依旧每天督促他喝药。起初,白鸽还是怕苦,需要安德鲁连哄带骗,有时甚至要板起脸假装生气,才能让他乖乖喝下去。后来时间长了,白鸽也知道喝药是为了他好,虽然还是皱着小脸,但会主动张开嘴,喝完了再眼巴巴地看着安德鲁要糖吃。


安德鲁也渐渐习惯了。他会在袖袋里常备着几块冰糖或是蜜饯,每次喂完药就给白鸽一块。


白鸽很安静。大概是因为嗓子不好,又或是经历了那场大火,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他不怎么哭闹,总是乖乖地待在房间里,或是坐在窗边看院子里的积雪。安德鲁不忙的时候,会过来陪他坐一会儿,有时看书,有时处理一些不太紧要的文书,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的翻书声,或是笔墨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有时,安德鲁会教他认字。白鸽似乎以前读过书,认得一些字,学起来很快。安德鲁便找来一些简单的蒙学课本,一笔一划地教他。白鸽学得很认真,小小的身子趴在桌上,握着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时不时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安德鲁,像是在寻求肯定。


“这个‘安’字,写得不错。”安德鲁会点点头,声音温和。


白鸽便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嘴角弯起两个小小的梨涡,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那笑容却像冬日里难得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安德鲁的生活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他以前从不关心后院的事情,现在却会留意到白鸽的被子够不够厚,炭火是不是旺,今天的药有没有按时喝。他甚至会在路过街市的时候,想起白鸽喜欢吃甜的,顺便买上一块麦芽糖或是糖糕带回来。


衙里的人都觉得奇怪。那位新来的大人,平日里冷面寒铁,不苟言笑,怎么对后院那个捡来的孩子这么上心?老栓有一次不小心撞见安德鲁正蹲在地上,耐心地教白鸽用小木棍在雪地上画画,那神情温和得让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人,赶紧低着头退了出去,心里直犯嘀咕。


一日,安德鲁正在前衙审案,是一桩邻里纠纷的小案子。双方当事人在堂下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安德鲁坐在上面,面无表情地听着,时不时打断一句,问得双方哑口无言。


正审着,一个小仆役怯生生地在堂外探头探脑,被老栓瞪了一眼:“没看见大人在审案吗?什么事?”


小仆役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是……是后院的白小公子,刚才喝药又不肯喝,哭了……王妈妈哄不住,让我来问问大人……”


安德鲁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堂下的争吵声还在继续,他看了一眼,沉声喝道:“肃静!”


堂下顿时鸦雀无声。安德鲁对老栓道:“先把他们带下去,候审。”然后起身,对那小仆役道:“走,回去看看。”


老栓和一众衙役都愣住了,没想到大人为了个孩子哭鼻子,居然把案子都停了。但没人敢多说什么,赶紧照办。


回到后院,果然看到白鸽坐在椅子上,小脸哭得通红,王妈妈在一旁束手无策。见到安德鲁回来,白鸽像是看到了救星,瘪着嘴,眼泪流得更凶了,却因为嗓子不好,只能发出“呜呜”的哑声,更显得可怜。


“怎么了?”安德鲁走过去,蹲下身,拿出帕子给他擦眼泪。


王妈妈赶紧道:“大人,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今天说什么也不肯喝药,喂到嘴边就扭头,还哭……”


安德鲁看了看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又看了看白鸽哭得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对王妈妈道:“你先下去吧。”


王妈妈应声退下。安德鲁端起药碗,坐在白鸽旁边,温声道:“怎么了?今天的药特别苦吗?”


白鸽摇摇头,抽抽噎噎地,用手指了指窗外。安德鲁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窗外的梅树上落满了雪,一枝红梅探出头来,开得正艳。


“想看梅花?”安德鲁问。


白鸽又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用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想、想出去……走走……”他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


安德鲁这才明白,孩子是在屋里闷久了。最近天冷,又下着雪,他怕白鸽冻着,也怕他出去乱跑伤了嗓子,就让他少在外面待着。看来是闷坏了。


“外面冷,等天好了再出去,好不好?”安德鲁哄道。


白鸽却不依,小嘴撅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不、不冷……想、想玩雪……”


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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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看着他期盼又带着委屈的眼神,心里一软。他想了想,道:“那这样,我们喝完药,就去院子里站一会儿,只站一小会儿,好不好?但是要把大氅裹严实了,不能冻着。”


白鸽眼睛一亮,连忙点头,主动张开了嘴。安德鲁失笑,赶紧把药喂了,又拿了块桂花糖塞进他嘴里,然后取来厚厚的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


两人走到院子里。雪已经停了,天空透出点微弱的晴意。院子里铺着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安德鲁怕白鸽滑倒,一直牵着他的手。白鸽踩在雪地上,觉得新奇极了,伸出另一只小手,去接飘落的雪花,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他走到梅树旁,仰着小脸看那红色的花朵,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化成水珠。


那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


安德鲁从未问过白鸽的身世。他看得出,孩子对那场大火有着极深的恐惧,每次无意中提起,或是听到什么类似燃烧爆裂的声音,都会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他便不再提,只想着等孩子大些,或是心里的创伤平复些,再慢慢问。


但有些事情,却不会因为他的回避而消失。


一日,安德鲁正在签押房批阅一份关于黑松镇火灾的详报。那是老栓带人去镇上仔细勘察后写回来的,里面详细描述了火灾的范围、火势以及遇难者的情况。报告里说,黑松镇共有一百七十三户人家,除了十几个跑得快的成年人以及一个被救出来的孩子,其余人等全部遇难,无一生还。


报告里还提到,在镇子东头一处比较考究的宅院里,发现了几具穿戴华贵的尸体,推测是镇上的富户。而白鸽被发现的地方,就在那宅院的附近。


安德鲁看着报告,眉头紧锁。黑松镇是个猎户聚集的小镇,怎么会有如此考究的宅院?又怎么会满门皆灭,独独留下一个孩子?


这里面恐怕不简单。那场火,真的是意外走水吗?


他正思索着,老栓敲门进来了:“大人,府里来了个客人,姓温,要见您。”


“温?”安德鲁有些疑惑,“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面容清瘦,见到安德鲁,拱手一揖:“在下温瑜,见过按察使大人。”


安德鲁起身还礼:“温先生请坐。不知先生找本官有何贵干?”


温瑜坐下,开门见山:“在下此次前来,是为了黑松镇之事。”


安德鲁心中一动:“哦?温先生对此事有何高见?”


温瑜笑了笑,道:“高见谈不上,只是在下有位故友,原是黑松镇人,姓林,曾是城中官员,后来因故被贬,携家眷隐居在黑松镇。近日听闻黑松镇遭此大难,故友一家恐已遭不测,在下特来打听一下,是否有幸存者?”


安德鲁眸光微闪:“林姓?不知你故友名讳?”


“故友名林砚,曾在南都院供职。”温瑜道。


“林砚?”安德鲁想起了报告里提到的那处考究宅院,“你是说,东头那座宅子?”


“正是。”温瑜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不知大人可曾在废墟中发现……发现.....发现活口?”


“确有一个孩子被救了出来,”安德鲁道,“现在就在本官这里养伤。只是他嗓子被烟火所伤,暂时不能正常说话,且受了惊吓,对往事多有遗忘。”


温瑜闻言,眼中露出激动之色:“多谢大人救命之恩!不知可否让在下见一见他?”


安德鲁沉吟片刻,道:“也好。只是孩子身体尚弱,且情绪不稳,先生见了,切勿提及往事,以免刺激到他。”


“多谢大人体谅。”


安德鲁让人去后院将白鸽带来。不一会儿,白鸽穿着厚厚的棉袄,由王妈妈牵着,怯生生地走了进来。他看到屋里有陌生人,下意识地躲到了安德鲁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好奇又警惕地看着温瑜。


温瑜看到白鸽,眼眶立刻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林儿……真的是你……”


白鸽听到对方叫自己,疑惑地眨了眨眼,看着温瑜,似乎觉得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白鸽,这位是温先生,”安德鲁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是你父亲的朋友。”


白鸽似懂非懂地看了看温瑜,又看了看安德鲁,小声地、沙哑地叫了一声:“……大、大人……”


温瑜见他认生,又听他声音嘶哑,心中更是酸楚,连忙道:“好孩子,别怕,温伯伯来看你了。”他想上前摸摸孩子的头,却被白鸽躲开了。


白鸽还是更依赖安德鲁。


安德鲁见状,对温瑜道:“孩子刚受了惊吓,还不太适应,温先生还是改日再来看他吧。”


温瑜点点头,知道不能急于一时,便起身告辞:“也好,那就多劳大人费心照顾了。在下改日再来。”他又深深看了白鸽一眼,才转身离去。


温瑜走后,安德鲁坐在椅子上,看着躲在他身后的白鸽,心里思绪万千。林砚曾是南都一官,如今却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不,不是抄斩,是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这里面的事情,恐怕牵扯甚广。


他低头,看着白鸽仰着小脸看他,眼神清澈,充满了依赖。这个孩子,或许是解开黑松镇之谜的关键。但他现在太弱小了,经不起任何惊吓。


“大人……”白鸽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小声地叫了一声,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安德鲁回过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和:“怎么了?是不是冷了?我们回屋去。”


白鸽摇摇头,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指,不肯松开。


从那天起,温瑜隔三差五就会来衙署看望白鸽。他带来了白鸽以前喜欢的玩具,喜欢吃的点心,还带来了林砚的一些遗物,希望能唤起孩子的记忆。


起初,白鸽对温瑜很陌生,总是躲在安德鲁身后。但温瑜很有耐心,每次来都只是陪着他说说话,讲一些他小时候的趣事,虽然白鸽大多不记得了,但听着听着,眼神也会柔和一些。


安德鲁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更加留意白鸽的情绪,每次温瑜走后,都会陪着他坐一会儿,给他讲故事,或是教他写字,让他感受到安心。


白鸽也越来越依赖安德鲁。在他心里,这个总是对他温温柔柔的“大人”,就是他的亲人,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他会在安德鲁看书的时候,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玩自己的小木剑;会在安德鲁处理文书的时候,偷偷给他研墨,虽然常常弄得满手都是墨汁;会在安德鲁回来晚了的时候,坐在窗边,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直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才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安德鲁看着这个越来越依赖他的孩子,心里那片因官场沉浮而变得坚硬的地方,也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他开始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身影,习惯了他沙哑的呼唤,习惯了他偶尔的小脾气,也习惯了那份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牵挂。


残冬将尽,初春的气息已经悄然弥漫在空气中。后院的梅花开过了,枝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白鸽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嗓子依旧沙哑,但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话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他依旧不能大声说话,走路也还是轻轻的,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恐惧和茫然,多了几分属于孩童的天真和好奇。他会拉着安德鲁的手,指着院子里的小鸟,用沙哑的声音问:“大人……那、那是什么鸟?”


安德鲁会耐心地告诉他:“那是麻雀。”


“麻雀……”白鸽歪着头,认真地念着,然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像、像我吗?”


安德鲁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你比麻雀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