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芬芳之乡(四)

话音未落,楼下一阵骚动。


换了张脸的白华无所顾忌,三步并做两步地出门了。


他拿来的那张皮也是神奇,看起来薄薄的一层,贴合在皮肤上竟毫无瑕疵。


凸起的油脂垫在底下,他整张脸看起来都大了一圈,那浓密的眉毛和宽大的下颌,完全是个粗犷汉子模样。


在这样一张脸的衬托下,江浸月记忆中他那中等厚实的肩也仿佛变得更壮了。


她站在那,一动不动地看他推门离去。


所以为什么就不能给她也备一个?


再问这些显然来不及了。


江浸月咬咬牙,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恰在她将手放在门上时,一股阻力自门后传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楼下的动静依然不小,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样子。


她再一用力,断裂的声音细细密密地响起,门缝中,绿色的植物茎叶层层叠叠。


江浸月一下就想到了那个喜欢恶作剧的“花神”。


她后退几步,一脚踢开了大门。


断裂的根茎和叶子纷纷抖落,木门被暴力踹断了一块,斜着荡在一边。


门后是密密麻麻的未知名的草藤,客栈大堂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去。


柜台上垂下一簇簇的紫藤花,店内的桌子上一堆堆君子兰、虞美人等等五彩缤纷的花朵破木而出。


更多的是香草,占据了房间几乎每一个角落。


团团香气混在一起,过于浓郁的气味让人头晕。


客栈里的人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左闻闻右看看。


最终,那些目光汇聚成一条线,投向了江浸月所在的方向。


江浸月一愣,连忙把手上的配剑藏了藏。


然而人群显然并不是在畏惧那未出鞘的剑。


她在茫茫人海中对上白华的双眼,他怔愣的神情示意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切几乎在瞬间发生。


最开始是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随后是那笼罩她身体的巨大阴影。


一朵巨大的绯红色花像是长开巨齿般一点点长开了花瓣。


那泛着荧光的紫色花粉让这朵花显得绚丽又糜烂。


它像是一个贝壳,霎时间就从两侧将她的身体包裹,花蕊像是没骨头的手也是紧紧捆缚住身体的绳索。


那香气麻痹着人的神经,身体随之酸软下来。


江浸月使了全身的力气也无动弹分毫。


那浓绿的带着锯齿的叶子一点点遮蔽住双眼,被剥夺视线的最后一瞬间,她眼前是白华……的那张壮汉脸。


花瓣犹如铁齿死死地将人裹住,怎样也掰不开。


嗵!


随着一声震荡在耳间的巨响,那合拢的花朵猛地钻回了室内。


屋内已经一团糟,不断蔓延的花草挤得一应陈设乱七八糟。


地上最中间的位置多了一个漆黑的大洞,洞内传来酒香,隐约可见被打碎的瓶罐。


“…花神的馈赠……”


“被选中的…”


在一片吵嚷的议论声中,白华毅然决然地向下一跳。


布鞋敲打地板的声响从上面传来,由远及近的声音逐渐清晰:


“哎呦!客官,您是外地人吧?快上来吧,那姑娘不会有事儿的。”


一个女人在上面张望,来人脸上不施粉黛,发髻却盘得老高,明暗的光线将她分成了两半:


“客官!您不知道,馨乡有花神,那姑娘是被花神选中了,过两天她就会回来的。”


白华站在地下一层,他身边的地洞比想象中深很多,光线在里面被彻底吞没。


“奴家的酒窖藏着可多好酒呢,您快上来,我送您一壶尝尝。”


暗处,手中的花瓣渐渐化作荧光消散,那上面用灵力打透的字迹也渐渐消失。


“里应。”


剩下的“外合”两字显然是来不及打出来了,但江浸月的用意已经明了。


白华攥紧了拳头,任那浮沫自掌心逝去,粗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与外貌不符的凝重。


随后,他抬起头,向那老板扬起个愣头青般不明所以的笑容。


*


像是吞了石头般,江浸月觉得肚皮胀胀的硬硬的,四肢也酸涩中带着刺痛,好像肿起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纯白的宫殿里。


这里很宽敞,无论是四壁还是脚下,亦或是屋檐,皆由玉石打造,虽然陈设简单,依然极显奢华。


江浸月勉力站了起来,身上的酸麻肿痛感依然不散,眼前也是一片昏花。


她贴着墙壁,慢慢摸索到了一个类似于人间皇帝王座的东西上。


王座上插满了玉雕小花,就连花瓣的褶皱,花枝上叶子的叶脉都雕刻得极为清晰。


她不小心碰到了一朵,柔滑细腻的触感像真花一样脆弱娇嫩,但冰凉的质地和些许的违和感告诉她,这确实是一朵假花。


“您醒了。”


江浸月一个打颤,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声音,来自这朵花?


她用神识探了探,并没有察觉到妖气。


那……这是什么东西?


小花在她的触碰下抖了抖,瞬间满室光辉尽灭。


“金丹初期修为,血统……血统不详,建议滴血查验。”


江浸月还来不及震惊,就发现周遭玉石质感的墙壁变化了。


金丝楠木的地板流金溢彩,两侧的墙壁也是由木板拼接。


墙上方和下方的木槽几乎都被枝叶挡住,里面应该放了土,繁花盛放,红的如血欲滴,紫的深浅变幻,鲜艳爬了满墙。


房屋四角吊着白瓷花盆,一种不知名的花如鸟振翅,浓淡相宜,给屋内添了雅致。


原先宫殿大门所处的墙面只有几根木柱,顶上的房檐也攀缠着绿植,透过绕在柱子上的花可以看到外面连绵渐远的青山。


大门变成了小木门框,只容得下一人通过。


此处寂静,只有风声、鸟鸣。


如此,脚步声就会格外明显。


江浸月心下一沉,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被囚禁在魔都地下宫的那些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但魔族身上漠视一切的残忍和轻易看透人心最深处恐惧的视线,还牢牢印记在她心中。


仿佛狞笑已在耳边。


布鞋踏上了门前台阶。


一张黝黑的脸蛋进入视线。


来人很爱干净,脱下了粘着泥巴的鞋,他弯着腰,不知从哪拿出了一双干净的布鞋换上,脏污的那双则拿在了手里。


“你醒了。”


一口过于洁白的牙齿从深紫色的嘴唇中露出,犹如剥开的莽吉柿。


江浸月愣住了。


眼前的魔族与普通人类无异,身上穿的粗麻衫蹭着发灰边干的泥块,腰上是简单的系带,头上戴着的遮阳草帽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


论长相,这魔族只能说是五官端正,只是双眼太过聚拢,显得五官紧凑了些。


她正了正神色,尽量不让自己被表象所影响。


然而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简单的问询:


“你……是魔族!”


手摸向腰间,阴鱼剑脱鞘而出,雪白的剑锋直指向前。


“姑娘,你腰间配剑还在,就知道我没有伤你的意思。”


魔收敛了笑容,眼角的褶皱淡了些:


“或许,你还不了解我为什么请你来这里,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话音未落,江浸月身上原本减轻的肿痛麻木一瞬加重。


眼前几乎全黑了,身体不受控地踉跄起来,没两步便跌倒在地。


锵地一声,一同落下的剑身发出嗡鸣,唤回了她些许理智。


“姑娘放心,你体内的花粉不消三天就会被身体消化掉,不会对你的修行有任何影响。”


魔说着,同一时间,江浸月感觉身体一轻,不适感竟然彻底消失了。


就像刚刚的以前都是幻觉一样,只有那使衣服变黏腻的冷汗告诉她痛苦真实存在过。


她抬起了头,无不愤恨地盯着那魔。


“没错,我就是外面那些百姓口中的花神,但你可以叫我缇勒斯。”


缇勒斯拽住她的手臂,他脸上挂笑,手上力气却十分强硬,将人硬是扶了起来。


江浸月站起来后,箍着胳膊的手便松开了。


缇勒斯侧过身,像门口伸开手:


“这边请。”


一边走着,缇勒斯一边自说自话:


“我可以回答你诸多的疑问,就比如,你或许很想知道昨晚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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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浸月很不喜欢这魔自以为是的态度,并没吭声,侧过头装着看风景。


一声轻笑自侧边传来,她暗自翻了个白眼。


“你要是不这么抗拒,也能知道更多关于魔族的信息,不是么?”


听他这么说,江浸月积攒的怒气已经憋不住。


她猛地回头,直直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吗?”


“没错。”


缇勒斯回答得斩钉截铁,也直直地回望过去,眼中淡淡笑意。


“那好,你把我抓到这来到底什么目的?”


“我想,让你当我的花神种。”


“花神种是什么?”


缇勒斯,走下台阶,在一旁如一把油纸伞的小凉亭里坐下。


“魔族的使者,花神种是我给自己使者的命名,至于使者,你可以理解为,修仙者和灵宠的关系。”


“不可能,我不会修魔。”


江浸月偏过头,视线直直地望向远方将倾不倾的群山,心跳得比以往任何一次作战都要剧烈。


她摸不清这个魔族的实力,也抵御不了体内的花粉。


但若是拼死一搏,未必不能给白华留下些讯息。


她看了不知多久,直到侧边再次传来那令人生厌的笑声。


缇勒斯倚靠在椅背上,从旁边的水缸里捞出个西瓜,手起刀落,清甜的瓜香四溢。


他扯出了一旁的藤椅,示意她来坐:


“不需要修魔,事实上,我就是想找一个修仙者来缔结契约,如此,你也好把我的花种传播到那未被侵扰过的炊烟袅袅处。”


未被侵扰……他是指凤巢山庄所在的地界。


江浸月刚放轻松的身体再度紧绷起来。


“别急,我们不会入侵那里,虽然人族不相信魔会遵守契约,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入侵那里得不到半分好处,只会招惹麻烦,这样说,你总会放心了吧?”


提拉斯吃了一口瓜,赞叹不绝,也让她尝尝。


乍一看,这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村间农舍再平淡不过的夏日日常。


江浸月的心情却起伏不断,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她想问他的目的,但若是问了,便是承认自己住在那“未被侵扰过的炊烟袅袅处”。


万一,他是在诈她呢?


可惜万一终究是万一,越是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缇勒斯果然知道她的来处,不用她问,他便十分贴心地为她解答:


“我希望你可以帮我让那里的人自愿出来。”


“不可能!”


如此卑劣的计划,他竟然能轻易地说出。


江浸月十分痛恨地看向缇勒斯:


“我绝不会帮你坑害任何人!”


她站了起来,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提拉斯依然镇定自若,温柔的腔调似是要抚平她的不安:


“坑害?我并不是要坑害他们,在馨乡生活的这些日子里,姑娘你难道没有察觉到这里的百姓过得十分幸福吗?


他们互相关照,即便战后的环境不那么让人舒心也依然努力生活着,或许你认为我为他们造的梦是虚假的,但它却真实地支撑着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对未来抱有期望。


你没有见过刚刚经过战乱的馨乡,尸骨遍野,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这些依然活下来的人大多都没有亲人了。


屋舍重建,他们依旧是行尸走肉,只有灵魂重生才算活过来。


对于那些躲在角落里的幸存人族也是一样的,他们应该恢复和外界的联系,有时候盲目地躲起来无异于作茧自缚,麻烦早晚会找上门。”


江浸月摇着头,自动忽略了他最后那段和她想法相同的话:


“不,你让他们盲目地相信你,相信你造的神,你绝对是有利可图的,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


可,害人的关键往往就藏在那些不宣之于口的秘密里。”


缇勒斯用口袋里的锦帕擦了擦嘴角,笑意就没从他脸上消失过。


江浸月只想用麻木不仁来形容这个笑,夏日炎炎,她却平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还有时间考虑,留下来参加花神祭,虽然我更喜欢叫它耕耘节,听起来更有劳动人民的质朴不是么?”


“到那时,你会知道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