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汤豆苗 作品

021【凤池暗渡】

随着顾衡被关入靖安司的监牢,京中针对薛明章的质疑刚刚浮现就被平息,而亲自为亡父洗清冤屈的薛淮,虽说没有得到实质性的奖赏,但多多少少扭转了一些人对他的看法。

譬如翰林院的几位同僚。

薛淮先前告假数日,如今身上枷锁皆去,总不能继续窝在家里享清闲,那样极有可能惹来都察院那帮御史的关注。

再度回到这个被称为储相之所的清贵衙门,薛淮的心境自然有所不同。

这一次他不需要像林妹妹初入荣国府一般,处处小心谨慎察言观色,唯恐被人算计陷害,可以安心近距离观察自己“工作”的地方。

翰林院的建筑风格古朴,整体面积不算小,分为主院、东跨院、西跨院和附属建筑群四大部分。

薛淮日常当值的地方在主院的编检厅,这里又分为很多个房间,供学士和编撰编修们使用。

在去往编检厅之前,薛淮先去五楹正堂拜见掌院学士林邈。

“见过掌院。”

薛淮拱手行礼,诚恳道:“那日在大朝会上,多谢掌院为下官仗义执言。”

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沈望先开口,林邈多半会继续保持沉默,但他既不是林邈的心腹,过去两年也没少给对方惹麻烦,本就无法强求对方伸出援手。

既然他决定要在宦海中沉浮,总要明白难得糊涂四字的真意。

林邈笑容浅淡,温言道:“你在翰林院供职,我帮你是理所当然,不必言谢。认真说起来,你得好好谢谢沈侍郎,若非你的座师出手,当时局势未必能那么快变化。”

薛淮应下。

他当然不会刻意忽略沈望,只不过座师这些天政务繁忙,没有时间见他,已经约定五日后他去沈府拜望。

林邈平静地说道:“你原先负责编撰《太和河工考》第四卷,但是相关卷宗皆已丢失,且侍讲学士陈泉偶染风寒告假归府,如今又近岁尾,便不再给你安排任务,等明年再行决定。”

陈泉竟然心虚到这种程度?

薛淮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从不敢小觑古人的智慧,他们只是没有超出时代局限的学识,若因此就认为他们愚蠢,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敌人的身份。

但薛淮不得不承认,每个世界都有聪明人和笨人,像陈泉就属于会投胎的后者。

他记得当日大朝会上,林邈虽然只带了一嘴陈泉,但以庙堂诸公的心机城府,肯定能看出陈泉的古怪,这个时候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是生怕天子的目光注意不到他?

林邈端详着薛淮的神情,心中愈发好奇,原先那个一门心思写弹章的愣头青,居然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倒真是造化不浅,于是微笑道:“接下来一个多月你可在院内潜心读书,若有要事也可自去,记得每日来点卯即可。”

这对薛淮来说肯定是好消息,当即行礼道:“多谢掌院。”

林邈笑着摆摆手,不再多言。

薛淮回到编检厅内属于自己的值房,立刻吸引几道好奇的目光。

他没有刻意去套近乎,而是像前世初到一个新环境那般,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与众翰林接触。

如此便足以让翰林们暗自讶异。

以前的薛淮不算孤高自傲,但确实是不太容易相处的冷硬脾气,现今他虽不至于一脸谦卑,至少可以和同僚们平等和气地交谈。

待人声消弭,薛淮回到案前坐下,看着桌上书吏准备的香茗,旁边书架上琳琅满目的典籍,不禁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他仿佛突然间回到原先那个世界,化身办公室里某些年长的同事。

一杯茶,一本书,时间匆匆流逝。

倒也安逸。

两天后的午后,薛淮同负责考勤记录的孔目打了一声招呼,便在对方羡慕的注视中离开。

长随李顺牵来两匹马,其中一匹是薛府养的驽马,另一匹则毛色鲜亮血统不俗,一看便知是上等良驹。

薛淮骑上那匹良驹,与李顺一道朝西南方行去。

约莫一刻钟后,两人来到九曲河畔,前方便是那座风景秀丽的青绿别苑。

薛淮牵马上前,递上名帖道:“烦请通传一声,翰林院编修薛淮前来拜见公主殿下。”

门前侍卫接过名帖,留下二字“稍待。”

片刻过后,去而复返的侍卫从薛淮手中接过那匹良驹,另一名侍卫则引他进入别苑。

青绿别苑占地宽广,薛淮一路走一路欣赏。

踏入朱漆大门,迎面是青砖垒砌的八角形照壁,壁前稀疏栽着几丛耐寒的南天竹,卵圆形小叶染着暗红色。

绕过照壁便见青石板主道,两侧列植的油松高逾两丈,墨绿针叶在寒风里簌簌摇动,松针落满道旁鹅卵石镶边的旱溪。

沿主道前行五十步,豁见白石围砌的方池,池水清可见底,水面浮着枯黄的睡莲残叶。

池上架设三折平桥,北岸堆筑的假山上爬满常春藤,藤蔓间露出灰褐色的湖石;南岸植有七八竿湘妃竹,竹丛下散置着未上漆的原木矮凳。

走过平桥,再穿过挂有“涵虚”匾额的月洞门,前方便是云安公主用来待客的撷秀轩。

侍卫在堂前止步,侧身道:“薛编修,请。”

薛淮点头致意,迈步登上五级台阶,走进清幽雅致的撷秀轩。

“拜见殿下。”

薛淮拱手行礼,抬眼看向坐在窗边看书的云安公主姜璃,她旁边站着数名丫鬟,外面则有侍卫值守,然十余人不曾发出半点声响,氛围安静祥和。

她今日穿着银朱色云锦小袄,衬得她面如初雪,领缘压着雪青绲边,袖口探出半截葱白指尖虚搭在书页间。

那支和田白玉鸾首步摇今日换作金累丝点翠竹节簪,松松绾住单股辫垂在左肩,辫尾流苏随她抬眼动作轻晃,恰似檐角融化的冰凌滴入寒潭。

“薛编修免礼,请坐。”

姜璃下颌微扬,窗隙透进的光扫过她鼻梁,投下一道利落的影。

薛淮落座,姜璃亦放下书卷,缓步走到主位坐下。

“臣今日前来是专程道谢,另外奉还当日殿下相借的良驹。”

薛淮神色如常,他自然不是冒昧登门,前日便已让李顺递上拜帖,征得公主府的允准。

姜璃似乎不喜,语调清冷:“本宫送出去的物件,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既然那匹马给了你,你收下留着便是,毕竟你家里那两匹老马恐怕经不起长途跋涉。”

薛淮心中一动,对方这句话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他谨慎地说道:“殿下,无功不受禄,臣不敢领受。”

姜璃笑了一声,略显强硬地说道:“本宫不想重复第二遍,给你的你便收下,不然别怪本宫拿你出气。”

薛淮有些好奇,他不知道这座京城里谁能让姜璃受委屈,除了宫里那位天子——可是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天子对云安公主视如己出?这么多年何曾让她受过半分委屈?

好奇归好奇,薛淮却没有追问的想法,万一姜璃说她看哪个权贵子弟不顺眼,让他去教训对方一番,那他不是自找麻烦?

姜璃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嗤笑道:“本宫怎么觉得还是以前的薛编修更顺眼?如今你变得像朝堂上那些老油条一般,唯恐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丝毫没有当初的风采,也不对,那天你在大朝会上还算硬气。”

薛淮心想谁能和你相比?

不是天子所出却比那三位正经公主还受宠,据说连东宫太子都要哄着你。

“殿下说笑了,臣正是因为遭遇这段时间的风波,才明白过往多有不足,总不能撞了南墙还不回头。”

薛淮半真半假地回应。

姜璃意味深长地说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打算从此待在翰林院著书修史,两耳不闻窗外事?”

薛淮点头道:“臣正有此意。”

姜璃便问道:“不想报仇?”

薛淮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徐徐道:“殿下是指原都水司郎中顾衡?如今他被关在靖安司,想来朝廷肯定能查清他的罪行,继而还先父一个公道。”

“你莫要装傻,更不要告诉本宫,你相信顾衡就是这件事的主谋。”

姜璃撇了撇嘴,悠悠道:“你是个聪明人不假,但也不必将本宫当做三岁小孩糊弄。”

薛淮微微垂首道:“臣不敢。”

“薛淮,本宫帮过你一次,就可以帮你第二次,虽说本宫无法确认究竟是谁在算计陷害薛家,但是可以帮你将这个范围缩小到寥寥七人之内。”

姜璃稍稍停顿,似笑非笑道:“若想知道答案,只需你答应本宫一个简单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