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6章 御状

日光尚未彻照殿中,殿内却已灯火通明,檀香袅袅,金顶玉柱之间,一片肃然。

百官肃立,排班列列。自东阙至西阶,文武分立,各部官员俱已就位。

殿外的钟声还在回荡,但殿内的气息,却早已紧绷。

今日是改风月最后一日。

方才的早朝之上,三相易其二,大相空悬,惊雷犹未散尽;而今,风暴之眼再度聚焦。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盯向高阶之上那尚未有人影的御座。

那一席玄金龙椅,威仪凛然,静待天子临座。

忽而,一阵急促脚步声自外传来。

众臣闻之,心头微动。

紧接着,一抹猩红身影自偏殿通道急步而入,面容苍白,神色愤懑。

“林驭堂?”有人轻声低语。

只见那最近新任的代禁军大统领——林驭堂,行至班列之中,先是重重一躬,声音一出,震彻殿宇:

“启禀陛下——微臣有要事启奏,关乎禁军纲纪,绝非儿戏,请陛下允臣奏事!”

原本肃静的大殿顿时泛起微澜。

清流几位老臣皆蹙眉,侧目相视;而新党诸人则眼中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亮,似早知此举。

就在萧宁准备开口的前一刻,王擎重微微向林驭堂点了下头,示意可以开始。

林驭堂眼中划过一抹狡黠与得意之色,便当即拜倒叩首:

“启禀陛下,微臣今晨卯时巡行宫禁北苑,依例查岗。岂料——”

“竟遭禁军卫队长蒙尚元公然辱骂,并于宫道之中,悍然动手,拳脚相加!”

此言一出,哗然四起!

“蒙尚元?动手打人?”

“竟是在宫中?”

朝堂内外立时起了骚动,诸臣窃窃私语。

“陛下圣躬在御,宫禁重地,岂容私斗?”

“这是……以下犯上之嫌?”

不等众人细议,林驭堂猛地掀起袍袖,将肩头一大片青紫暴露于众人眼前,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臣可不是妄言,陛下可观微臣伤处!”林驭堂咬牙切齿,“臣为巡防而值,被他殴打至此,天子律法何在?禁军纲纪何在?!”

他话音一落,新党之人立时按计划出列。

工部侍郎第一个出声:“陛下!臣可作证,今日清晨,臣恰在北苑东墙旁见林校尉踉跄来过,面如金纸,唇破血溢,绝非假作!”

刑部侍正则立刻附议:“臣虽不在现场,但早闻蒙尚元目无法纪,心存不满。他素与新政不和,此番怕是借机行事,意图滋事!”

吏部郎中亦不甘人后:“陛下,蒙尚元早年确有战功,可自降任以来,屡屡在内军中口出怨言,与上官多生龃龉,此风不可长!”

“禁军者,宫城之卫,龙脉之戍!”兵部员外郎曹翀斥声而出,“若卫队长尚可在宫门殴上,日后旁人该作何想?是否也可擅行?!”

一时之间,新党众人宛如潮水,自左至右,接连上前,言辞凿凿,声势汹汹。

他们将“禁军”、“纲纪”、“朝仪”、“宫禁”四词轮番反复,明里说的是蒙尚元,暗里打的是旧党残余,斩的是清流余风。

一句话未说出口——但人人都明白,他们要的,不只是一个蒙尚元的“革职”那么简单。

而就在众人渐入高潮之际,王擎重终于缓步出列。

他不似前几人那般声嘶力竭,却字字如钉,语气笃定:

“陛下,微臣已听数位同僚所言,亦查得禁军今晨人马调动确有异常。”

“微臣以为,此事若属实,则蒙尚元已犯下‘以下犯上、殴打同列、扰乱禁防、私斗于宫’四重之罪。”

“此为纲纪之祸,国法之崩。”

他顿了顿,直身昂首,肃声而道:

“恳请陛下彻查其事,若证据确凿,当依军律处置!”

“臣不敢妄言,但蒙尚元之流,若不加以整肃,只恐今日打一人,来日伤万军!”

此语一出,殿内竟有些人点头。

清流之中虽有人欲言,却终究未能出列。

许居正眉头紧锁,霍纲叹息摇头,边孟广则拳握在袖中,眉目如霜。

他们心中已然明了,这一切分明是一场早就布好的局。

打的不是林驭堂,是蒙尚元;打的不是卫队长,是一口“旧义未绝”的棺。

可偏偏——

这局布得实在太巧。

宫中动手,禁军乱象,证人连连,供词成行。

这一切,叫他们无法一口否决。

只要陛下点头,便是铁案如山!

只剩下最后一人未动。

——那高阶之上,少年的天子,仍未言语。

他始终坐在那一席玄金龙椅之中,眉眼低垂,神情未变。

甚至于,连一丝微表情,都未曾给出。

他静静听着,仿佛台下声声激愤,不过耳边夜雨,不足为意。

可也正是这样的沉默,让所有人都如履薄冰。

这一刻,无人敢再多言一句。

连王擎重也不再催促,只是垂首静待。

林驭堂躬身在地,背脊直得如铁——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接下来,便只等那道“旨意”落下。

那,是一锤定音。

太和殿中,气氛已经凝结到了极致。

林驭堂躬身在地,伤痕赫然可见,声声诉说着“禁军卫队长蒙尚元殴打上官,犯宫禁律”的惊世之案。

新党众人接连发言,步步紧逼,供词环环相扣,证词逐条对应,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必须将蒙尚元处置!

而当王擎重作为最后一人站出来,以大臣之尊、重臣之威,冷静沉声道出“若证据确凿,当依军律处置”时,殿中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

他话音落下那一刻,朝堂仿佛也随之一静。

王擎重心头却是一片笃定。

他相信,这一次,自己布的局已然密不透风——

宫禁动手,这是天条;打伤上官,这是实锤;众臣作证,这是铁案。

更何况,这场棋局布设已久,他早早便与林驭堂联手设好圈套,等的,就是今日。

今日朝堂之上,陛下一连三道任命,无一例外,都落在清流人手中:

左相边孟广,中相魏瑞,乃至那位已年迈半退的许居正,都被重新召回担任大相之位。

这三道圣断,简直是一口气打了新党三记闷棍。

可王擎重不慌。

他反而笃信,此刻,便该是那颗“枣”落下的时候。

——帝王用人,从来打完人之后,便要安人心。

“连打三棒,怎会不赐一枣?”

他心中自有算盘:

三相已归清流之手,若再不施以安抚,新党士气必然动摇;

更何况,禁军虽非外廷,却是宫闱重地,谁掌得它,谁便在朝内朝外多了三分分量。

陛下聪慧如斯,岂不知晓这一点?

此番借蒙尚元之事顺水推舟、罢旧将、立新才,既可正纲纪,又可抚人心,简直一举两得。

更妙的是,这个“机会”——他们已经替陛下准备好了。

“陛下就算再心有芥蒂,也不会再容清流独大,”王擎重心中如是自语。

“这一步,他若是识时务,该顺势顺水推舟,罢了蒙尚元,在禁军中重用我新党中人。”

甚至于,他心中已隐隐浮现那几个早拟好的人选——

林驭堂如今是代禁军统领,自然可以直接扶正。

就算林驭堂不行,退一步讲,也还有一位亲信在御前卫中任副使,也能入局……

王擎重站立殿中,眉目如松,神情安然,仿佛胜券在握。

这一刻,他眼角余光朝那高座之上望去,只待那位陛下轻轻颔首,轻启朱唇,赐下一道旨意,所有安排便可顺利完成。

可他等了。

一息,两息。

直到五息之后,御座之上,萧宁依旧未动分毫。

他没有开口,也没有点头。只是斜倚在那玄金龙椅之中,神情冷静。

更准确些说,是——淡漠地、讥诮地、看着他。

王擎重心头倏地一顿。

他读不懂那一眼中到底藏着什么情绪,那不是怒、不是欣,也不是疑。

那更像是……一种蓄谋已久的讽刺,一种“我早已知你所思”的洞悉,一种将猎物哄至网口,却未急于动手的从容。

“怎么不说话了?”他下意识在心中问自己。

“他不是该点头的吗?”

周围朝臣也察觉到了异样。

新党之人有人偷偷望向王擎重,似乎在等他下一步;

清流诸人虽不敢出言,但那种不安的期待气息,却已在空气中暗暗流淌。

太和殿内沉默了好久。

终于,萧宁动了。

他缓缓将手中那只檀木龙纹笔放下,指节轻叩案面,声音微微扬起,却不大。

“郑福。”

太监总管郑福急忙躬身上前:“奴才在。”

萧宁道:“宣——”

“宣蒙尚元进殿。”

四字落地,殿中震动。

林驭堂猛地抬起头来,一张脸本就青紫未消,这一下,神情更是又惊又怒。

王擎重眉心一紧。

“宣他进来?”

“不是,陛下不是应该先处置么?为何叫他进殿?”

“是要让他当面对质?还是……公开宣罪?”

萧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轻轻叩了叩桌案。

“顺便,”他又补上一句,声线平静,“这几日,朕正好也在思考,禁军内职略显混乱。”

“今日起,也该有些改动了。”

此言一出,如惊雷炸响。

王擎重整个人蓦然僵住。

“禁军……改动?”

“不是单说蒙尚元了结么?怎么突然变成了整军?”

他直觉不妙。

身旁几位新党官员兴许是因为刚刚失利的原因,一时间显得有些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殿中清流众臣亦是愕然。

他们也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不是该顺势答应么?

怎么这局忽然又偏了?

“郑福,宣。”萧宁淡声吩咐。

郑福赶忙应声,疾步而出,高声朝殿外传令:“宣禁军卫队长,蒙尚元觐见!”

朝门开启,一道呼喝声随风卷来,远远传向殿外。

而那太和殿之中,众臣仍旧鸦雀无声。

王擎重额角微绷,禁军官职调动,这是好事,说不定,那林驭堂可是直接扶正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竟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他感觉——

今天,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