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物极必反
战火从未停止,在阿勒瑟高原,在奥拉维,在明儿明斯克,在莱恩河畔,从南到北,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毒气与荒芜中挣扎求生,属于君士坦丁堡、加沙、黎巴嫩、奥尔良的故事,时隔千年、万年,又降临在了这片大地。
脱胎于欲望的冲突总是卑鄙的,它们理应遭人唾弃,是批斗会上永不落伍的经典剧目,而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必有它长久不衰的理由。
究其根源,若不是恶劣的行径总是伴随极大的回报,我想,它绝不会长命。
除了道德与法律的坎,它别无其它代价,只需小小的冷血,无视那些罪恶战果下凄惨的哀嚎,财源便滚滚来了。
……
连绵不断的沙沙簌簌戛然而止,伏案写作的老者敲打着腰背,掐灭几近干枯的油灯,从座位上离开,为不剩多少的水杯补充。
石块砌成的朴素灯塔外雷雨轰鸣,梅红的闪电从乌云的内部爆发,离子态的根须分了叉,密密麻麻、繁茂纠结,虚实难辨的根须深扎在浑厚的墨蓝色里,汲取着营养,排泄无用之物。
雷暴天总是有罕见的天象出现,比如现在高悬的“红色水母”,来自自然的伟大艺术家——闪电描摹着脚下生物的外形,以他人的苦难为原料,贯彻着自己的审美。
从海员位置上退下来的仓库巡查员披着麻布,劣质雨衣本身的材料并不防水,只有一层浅浅的植物提取物涂抹在表面。
这简易量产品的设计初衷是面向沿海地区,应付常有的突发骤雨,并无同雷暴天气抗争的底气,但它低廉的价格,却打破了设计的局限,一度使它成了全能的代名词。
至少对于仓库管理员这样,一周只有微薄薪水,又不在编制档案内,退休也得不到补贴的临时工,有一件没有破损的麻布雨衣,已经是相当的好事了。
膝盖常年畏寒,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湿冷天气干惯了重活,五指很难伸直的老头,滑稽跑过了从灯塔到最近仓库间,不足百米的距离,粗糙满是茧子的手掌拉起地上的铁链,扯开了根本没锁住的大门。
看来下午那帮军队里来的丘八又偷懒了……老头这般想着。
天上的“红色水母”从这边游到那边,借着水母律动洒下的抖动红光,老眼昏花的管理员拔下了门上的插销,推开一条缝,挤了进去。
他两条胳膊在完全打湿的麻木雨衣下翻找,抖出一盒火柴,凑近了仔细一看……
嚯!全湿了,一根不能用。
又是骂街又是叹气,既恼火丘八的满不在乎,又心疼还没怎么用过的火柴,但事已至此,再头疼也没办法了不是?
老头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守在门口,大概扫了一圈,数了数不稳定的红色闪烁下,他能看到的所有正方体状的凸起,确定数量大概不差,也就没了再仔细检查的心气。
都不用再说服自己,膝盖又开始发疼的老头退了出去,重新关紧了大门,听夹在滚滚重雷里那点儿不明显的金属碰撞声,老头貌似还把仓库上了锁。
他的动作熟稔、流畅、一气呵成,快到被留在仓库里的“古代学者”都情不自禁,投去了赏识的目光。
“还真被你说中了,阿尔杰。”
羊绒风衣上挂着零星水珠的克莱恩重新点燃马灯,从堆叠的木箱后走出。
“这么恶劣的天气,竟然还有人巡视。”
“经验之谈,先生。”
深蓝长发杂乱的“海洋歌者”,同为深蓝色的眼睛冒着淡淡微光,“水手”途径的特质给予了他强大的夜视能力,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畅行无阻,毫不拖泥带水。
随着几个板箱盖子被“海洋歌者”撬开,仓库临时存放的货物真容也浮出水面。
上午克莱恩向几个军官展示过的南大陆造古董艺术品自然在其中,然后是不值钱的填充物,再然后,则是货单上被冠以“保养用途”名目,五花八门的种种……
“难以想象……”
纵使是总耍滑头,精通所有职场不传之秘、弯弯绕绕的阿尔杰,也被普利兹港军官团体的胆子惊讶到了。
他招呼克莱恩来看,殊不知“古代学者”早就借着强大的感知力,得到了箱内货物的全貌。
克莱恩的视线穿透了表面凹凸不平的油纸,直击其下各种精密零件,乃至整机。
“西拜朗很多工厂和设施,都使用了北大陆技术,从成本上考虑,全部推倒重建,等帝国的援助一个个翻新,不如替换几个老旧零件先顶着。”
白天莱特·格拉尔语焉不详,无论怎么糊弄、找借口,也只口不提到底要用克莱恩买卖古董的名头和手里的海关免检文书,“顺便”卖些什么货。
真是没想到,这种时候他们还通敌……克莱恩无法理解,好在他不需要理解,只要借着机会实现自己的目的就好了,至于莱特等人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对鲁恩产生什么影响,那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
不过……克莱恩打量着油纸包裹的精密机械零件。
“正义”的哥哥竟然会和莱特·格拉尔同流合污……他不是从一线战场上退下来的吗?
这种事他应该拎得清才对,到底是怎么和莱特·格拉尔他们搅在一起的?
“留证据吧。”
有些答案只有本人知道,克莱恩没有把时间花在无用的地方,听到他的命令,专程从贝克兰德赶来,携带了一套便携拍摄设备的阿尔杰,对准木板箱内的零件和艺术品挨个拍了起来。
他们当然不是打算用这些照片作为证据,在没有搞定真正的保险前,这样的证据再多也不会伤到莱特·格拉尔等人分毫,更别说动摇保守党内部了。
克莱恩需要的,是零件的产地,他要知道到底是谁生产了货物,委托给莱特·格拉尔去卖。
据他所知,保守党内部,在实业上有所作为的不在多数,出名的更是只有那几个。
找到了背后的生产商,或许就能控制住和莱特·格拉尔合作的保守党成员,埋下一枚钉子。
希望身份不会太尊贵吧……克莱恩随口祈祷,旋即面色恢复,扒开了其他木箱,试图寻找更多线索。
……“这是贪污,女士。”
“无可争议的贪污行为,还有渎职、叛国、包庇罪犯的嫌疑。”
特里尔郊外庄园的客厅里,身材高大、穿着黑色大衣的维尔福先生正在向他的雇主汇报。
他面孔方正,皮肤带有那种长期在办公室伏案工作的人所有的,特别的惨白,深陷下去的眼眶,沉得他本就犀利的视线更为骇人,规整步伐则显出了他的一丝不苟。
从他憔悴的面孔和布满皱纹的眼角能够看出来,曾经他也是一位美男子,只是时光流逝,眼下在岁月侵袭下,剩下的只有严肃刻板,仿佛法律化身、不近人情的无趣一面。
“女士,我必须提醒您,虽然您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但我想只凭这些,您很难扳倒第八局,毕竟他们实在狡猾,且内部派系林立。”
维尔福法官又朝扶手椅上斜坐的女人行了个礼。
“第八局都是一群野心勃勃、各怀鬼胎的野兽,平时他们乐于内斗,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是议会希望看到的,他们内斗的越欢,第八局整体的利益才能得到的更多。”
“而一旦有外人试图拿他们之中的哪一派开刀,不管目的是什么,一旦伤害到第八局本身共同的方面,就会引起他们全面报复。”
“女士,我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了风声,把第八局内暗同曲款的某些虫豸抓了现行,但我真的不建议您拿这个问罪他们。”
“你的想法?”
受维尔福礼遇的女人冷淡发问。
浅黄色的蛋糕裙外罩了一件半身皮草,糟糕的打扮大大减小了女人本身的魅力,却不会令人轻视,哪怕这里是特里尔,是时尚的发源地,是潮流的都城。
自称古斯塔夫的女人,和自命不凡的前王族索伦一样,对于脚下的特里尔城都有资格以君主的身份,端起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架子。
“我觉得,可以换个角度。”
维尔福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看到雇主放弃了执拗,又或许是终于能吐露,去表现自己的能力。
“您没必要用法律的途径以牙还牙,有时候灵活一些要更合适一些。”
“比如,放弃常规法院诉讼和登报炒作,把战场从议会和选举上,转移到街头,转移到咖啡馆。”
“您可以再添油加醋一些,把伦堡本来要带走的几个犯人的身份改一改,给他们按上经济犯、诈骗犯的名头,特里尔人最恨的不过如此。”
法官维尔福,素有公正、古板的名声,恐怕那些鼓吹他为宪法捍卫者的媒体不会想到,他也有灵活、变通的一面,甚至是谄媚、恶毒。
这一幕要是被记者们看到了,怕是要大跌眼镜,怒发冲冠撕毁过去赞扬维尔福的所有报道吧。
“我原以为您是一位正直的法官。”
气质雍容华贵的女人也有类似的感受。
她并不在意维尔福个人的本质,酝酿着深紫的眼眸眨了眨,像一片漩涡,又像一片即将成型的拼图。
追问,只是因为她需要信息来参考,来拼凑维尔福的真实形象,以保证接下来计划的通畅无阻。
“正直?”
这个问题,让维尔福法官稍微有些愣住了。
“女士,正直是给死人的评价,而活人永远不可能绝对正直。”
“这是你的辩解,还是提醒?”
自称古斯塔夫,在特里尔耕耘多年,手握大量资产,收拢了包括维尔福这个新成员在内,不少簇拥的女人,没有放弃试探的努力。
维尔福踌躇了。
他是个与非凡绝缘的普通人,不知道罗塞尔大帝陨落里面的弯弯绕绕,在他的视角里,罗塞尔统治的帝国政府的倒台,和其前任索伦家族失势没有任何区别。
真要说起来,罗塞尔做的还是蛮不错的,在他的手里因蒂斯蒸蒸日上,他统治的几十年,是因蒂斯最辉煌的几十年;而索伦,讨厌索伦的不止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还有广大的民众,否则罗塞尔绝无可能称帝。
从这一点来说,他倾向于罗塞尔。
他希望看到一位新的英雄来拯救因蒂斯,这也是他经过别人介绍,为这位自称古斯塔夫的女士服务的原因。
作为一位刚刚加入的新成员,他需要表现,但论尺度,他是应该继续伪装,继续以前的人设,还是敞开一部分的心房,和这位女士坦诚相见呢?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能想象到的危险不过小儿科,所以盘算利弊后,他很容易走上了冒险的道路。
“这是提醒,女士。”维尔福说道,“复杂的环境决定了复杂的我们,有时候人们希望看到一个正直的法官,那我为了选票,自然要满足他们的幻想,而在您这里,伪装和谎言是对我们双方的侮辱,是不必要的。”
目视着扶手椅上的女人,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耐心等待了两个呼吸后,他继续说道。
“如果您要对付第八局,借此来对付议会里和伦堡有染的那部分,走程序正义的道路是没可能的。”
“把消息散出去,给无所事事的学生、给咖啡馆里的股民、给街上的麻烦,那些闲散混混,告诉他们有一批政治犯、经济犯、诈骗犯等等危险分子,买通了政府,要借别国的手获得自由,让无知的无畏者替您冲锋,远好于您消耗自己的实力。”
……
“特里尔从不缺爱做梦的疯子,他们只是缺少一个美梦成真的契机。”
“两百年的时光,我们迎接又送走了太多革命,一场场非致命却无比痛苦的痉挛轮番发生在因蒂斯的各个部位,她早已苦不堪言,也早已习惯了这份疼痛。”
“您渴望的或许不是革命,但您完全可以巧立名目,在因蒂斯,在特里尔……”
“女士,革命是最好的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