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1章 千重桃霞映剑光
丘山派,春桃山。
暮春三月,春和景明,绿意渐深的山谷本该呈现零落飞之象,然受地底灵脉滋养,漫山桃夭仍灼灼其华,似胭脂云霞铺展千重。
而因陈沐与李惮将赌斗之地定在此处,此时的谷中早不复往日清幽,时有剑啸破空,惊起落英纷飞。
穹霄之上流光交错,各色遁光宛若流星经天。
灵柱山世家大族的修士纷至沓来,其中不乏衣袂当风者,正是一个个问道真君。
纵使无有邀约,这等夺峰赌斗之事也足以令他们踏云而至。
丘山派掌门玄玑子广袖迎风,面上堆迭的笑意比山间桃更盛三分,不时吩咐弟子增筑观景亭台,自己则立于半山腰的迎客松下稽首作礼。
“玄玑道兄这春桃山,倒比老夫浮春池的千顷碧波更醉人些。”
何氏族主踏着青玉葫芦飘然而至,袖间隐有酒香浮动。
“哈哈哈……”
玄玑子胡须微颤,声如磬鸣:“何兄说笑,贵族的‘浮春醉月’乃灵柱山十大仙酿,贫道这野桃枝又怎堪相较”
言罢轻挥拂尘,自有童子引着来客往云台而去。
侍立身后的独子庾信攥紧剑柄,叹了又叹,终是忍不住低语:“父亲也是一派掌门祖师,何须对这些世家谄笑逢迎”
玄玑子面色骤然阴沉,玉柄拂尘当空炸响:“竖子安知深浅!我丘山派不过百余弟子,不借世家之势,难道要学梁氏困守孤城”
青年修士猛地抬头,眸中倒映漫天飞:“若曲意逢迎便能立足,梁氏又何至于被逼至这般境地”
“眼下倒还不显,父亲且等着吧,梁氏一去,我丘山派便会成为新的众矢之的!”
他抬眸看向云霭间若隐若现的何氏修士,传音道:“别的暂且不说,就方才那何老儿盯着春桃山的眼神,与豺狼觊觎血肉何异”
“儿敢断定,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其定会顺势施压,从我们手中抢走……”
山风忽卷,将未尽之语揉碎在纷扬桃瓣间。
见儿子说的头头是道,玄玑子罕见的没有动怒。
他凝视着儿子倔强的眉眼,眼底竟泛起些许欣慰,语气不由缓和下来,道:“我儿能窥见这层关窍,倒不枉费为父数百年教诲。”
“只不过你说的这些我怎会不知所以为父才会想方设法地结交李氏,经为父审量,李氏气运正如朝阳初升,此番赌斗便是投效的登云梯……”
他话还没说完,庾信便突然冷笑出声,腰间佩剑撞得青玉栏杆叮咚作响:“说起此番赌斗孩儿便来气,李惮与人争锋,倒要拿我春桃山做战场这是什么道理”
“若是李氏得胜还好说,可一旦落败,安知那位境外真君不会迁怒我等”
“与梁崇真君一脉相承,又岂是易欺之辈这等事,父亲非要掺合其中……”
“放肆!”
刚刚还有所缓和的玄玑子勃然大怒,袖袍骤然鼓荡如云,惊得满亭桃簌簌而落。
“李氏中有不少宝物,李惮更是问道中境之修,境外真君不是易欺之辈,难道李氏便是易于之族吗””
“此次正是我丘山派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再敢胡言——”
“是了是了,父亲与李族主可是刎颈之交。”
庾信故意拖长声调,指尖弹落沾在道袍上的桃瓣:“只是不知若孩儿今日触怒李氏,父亲这张老脸能换我几成活路”
外人只道玄玑子与李惮交好,却不知这交情全靠前者百年如一日地曲意逢迎来维持,甚至当年他连嫡女都要送去李氏做侍妾,而换来的也不过是对方闲敲棋子时的零星垂询。
此刻被独子撕开这层遮羞布,他袖中手掌青筋暴起,恼羞成怒,厉喝道:“逆子!给我滚出山门!”
“求之不得!”
庾信根本不怵他这父亲,周身玄光暴涨,化作青虹贯空而去。
而待掠过三千里云海之后,他忽地顿住身形,眼珠转了几转,看准远处高峰,催动周身法力直扑梁氏祖地。
一个时辰后,他便来到了梁氏山门之前,对山前守门族人拱手施礼道:“劳烦通禀,就说丘山派嫡传弟子奉掌门法旨造访。”
守门族人听闻此言,哪里还敢怠慢,立时进去禀报,不过半柱香,梁天合之父梁承业便相迎而出。
庾信哈哈一笑,高声道:“梁兄,多日不见,道行越发精湛了。”
两家距离不远,二人又是同一辈之人,自然互相熟悉,而且梁承业还对庾信的印象颇好,只觉脾性相投,眼下见他突然前来,同样也是笑道:
“庾兄说笑了,你今日来此,不知是为了何事啊”
庾兄神色一肃,忽地整肃衣冠,朝梁氏山门行了个道门稽首大礼,言道:
“在下今日前来,却是想要拜见陈真君,与真君言明,我丘山派愿与梁氏修好,绝无损人利己之心……”
“什么”
梁承业不由一怔,瞳孔微缩间也察觉到此事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于是连忙将庾信迎了进去……
……
三月初三,正是陈沐与李氏约定的斗法之日。
春桃山内,短短月余光景,数十座飞檐斗拱的楼阁拔地而起,朱栏玉砌的水榭勾连曲桥,九曲虹廊下清泉环佩,处处透着仙家气韵。
百余名彩衣侍女手捧琼浆玉露,裙裾生香穿行于雕梁画栋之间。
笙箫和鸣声中,峦谷深处数亩方塘波光粼粼,半池新荷间忽见青影翩跹。
细细看去,却是雪肤貌的少女足踏碧荷,胭脂点就的朱唇衔着半枝芙蕖,玉趾轻旋时环佩叮咚,恍若洛神凌波。
可这般仙姿妙景,却仍是难入楼中诸位真君法眼。
“梁李之争,诸位作何计较”
紫檀案前金猊炉青烟袅袅,忽有人打破沉寂。
一名年岁颇长的世家族老捻须道:“那位陈真君终究是外境修士,根基不明,相较于他,老朽却是看好李道友。”
话音未落,对面锦袍修士已轻笑出声:“孙公莫忘当年梁崇之事,彼时就连名门望族之修在其面前都难免折戟,同为外境之修,安知这位陈真君不能重演”
“此一时彼一时也。”
先前那族老闻言发笑:“若真是梁崇那般人物,李道友一见之下,怕早就握手言欢了,何须设此擂台”
这时玄玑子长身而起,广袖当风一振,声若洪钟道:“诸位且慢争执,容贫道剖白数言。”
他双手虚按堂前渐起的嘈杂,目光灼灼扫视全场:“孙族老洞若观火,李族主素来运筹帷幄,何曾有过无的放矢之举此番既敢立下赌约,当然是胜券在握……”
话音未落,他忽觉袖中掌心已沁出冷汗,却是发现满堂修士或垂目观心,或把玩玉盏,竟无一人应和。
唯有下首青阳观主懒懒抬了抬麈尾:“玄玑道友既已入局,自是成竹在胸。”
这轻飘飘一句仿佛投入寒潭的石子,惊起金炉青烟袅袅,却再无人接话……
原来这丘山派不过是个百余人的小派,玄玑子又是野狐禅出身,空有真君之境,在低阶修士面前自是威风八面,无人不从。
可在此间,在座皆是显赫世家的族老甚至族主,又岂会在乎他
更何况此语有拍马之嫌,上去接言是自贬身份,是以不约而同皆未理睬……
玄玑子面上红光渐褪,干笑数声跌坐回云纹蒲团,心中暗恨:
“这些眼高于顶的世族耆老,自己连日来四处逢迎打点,临了竟连半分薄面都不肯施舍……”
众人言谈方酣,忽闻天穹之上仙乐缥缈,但见祥云如织,托举一艘玄黄巨舟破空而至。
四名元婴修士足下煞云翻涌如墨,身着玄纹族袍当先开道,其后三十金丹修士列阵如雁,法衣辉光交映,再后三百李氏子弟乘云鹤振翅而来,列队整肃间隐有金石相击之声。
而楼阁玉顶之上,李氏族主李惮广袖垂云,身侧新晋真君李泓乌发未簪,二人执玉盏谈笑自若。
周遭十二捧器童子环立如星斗,又有素衣婢女持鸾凤宝扇、握九音清铃,所过处瑞霭纷扬,竟在云端凝成朵朵金莲虚影。
此等声势,当真惹眼至极!
“一门三真君,李氏还真是有兴盛之象呀。”
不知是谁喃喃一句,却恰巧说出了众人心声……
各家族主真君纷纷上前与李惮二人见过,一番寒暄之后,又分主客落座。
方才坐定无有多久,天边又起动静。
众人转首看去,只见梁氏云筏破雾而出。
其中陈沐素袍如雪端坐左侧,衣袂无风自动,周身三寸隐有清光流转。
而梁田则含笑居右,梁承轩三人按天地人三才之位侍立,其后不过寥寥十数族人。
这般清简仪仗与李氏相较,直如皓月比之萤辉。
只不过无意夺势,众人目光还是纷纷落在陈沐身上,且看其眉间隐现玉色,举手投足间道韵天成,虽未展露半分威压,在场真君却俱觉紫府微颤。
“梁崇师弟,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咂舌之际,玄玑子此刻却是浑身发颤。
只因他一眼看见,自家儿子庾信正站在梁承轩三人队列之中,见他望去,还冲着自己使着眼色。
他顿时气得两眼发黑,若叫李氏发现此事,那他丘山派如何自处
而结果也不出所料,李惮眼睛一眯,自然发现了格外显眼的庾信,眸光渐冷之际,突然回首看了一眼玄玑子。
玄玑子霍然起身,想要解释一句,可李惮却并未给他机会。
此时云筏已泊至观礼台前,李惮足踏金莲瞬息十丈,主动上前迎去。
陈沐亦凌虚而起,飘身而下。
两人在场中碰面,互相见礼之后,先是谈笑了几句,便就转入了正题。
李惮缓声开口:“灵柱山诸位道友既已齐聚,不知陈道友可曾预备周全”
天光映衬下,陈沐含笑颔首,广袖轻扬间朝远处观礼台遥遥拱手。
席间各世家真君见状眼皮一跳,虽心头微动,可仍整肃衣冠起身还礼。
李惮眸底掠过一丝晦色,面上却仍带着笑意:“那好,此时天光正好,你我各出第一阵之人。”
言罢他就要纵身回返,陈沐当即出声:“李族主且慢。”
李惮一顿:“道友还有何事”
陈沐朝身后看了一眼,梁天合顿时了然,快步上前一礼。
“李族主,小辈前约未践,不若添作开阵彩头”
李惮目光一闪,自觉陈沐也算用了心思。
先前他为试探梁氏底线,方着族中子弟设局与梁天合约斗,可事成不久,陈沐便现身归墟,且与他定下三场赌斗。
他自忖正主已至,那还需小辈做甚
不曾想陈沐却是主动提出,这是料定在今日情形下,自己不敢让小辈使出不符手段……
“小辈约斗本是戏言,陈道友倒记得周全。”
李惮眼底暗芒流转,余光掠过远处观战席间诸多面孔,忽而朗笑抚掌:“也罢,便当做开席前的助兴。”
李惮打了个稽首,回了楼中,立时召来李明云。
他本还想着嘱咐几句,可看这后辈面如缟素,十指战栗如坠寒渊,终究将万千言语化作一声长叹:“且去应战。”
李明云喉头滚动,不敢多言,足尖点地化作流云遁走。
而那边梁天合双目金芒乍现,脚下青砖应声碎裂,身形已如离弦之箭破空而起。
望着梁天合眼中几欲噬人的凶光,李明云心中愈发忐忑。
他自小不敌梁天合,先前也是因为族中长辈示意才与其约斗,本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即能为族中立功,又能借长辈之力一雪前耻,可是眼下……
“得罪了!”
李明云心绪翻飞,梁天合却已经暴喝出声,广袖翻飞间丹府迸射金辉。
一柄鎏金缠龙剑自其袖中激射而出,剑锋所指山河变色,漫天云霭竟被锋芒绞作碎玉。
李明云心中不免一骇,仓皇暴退三百丈,抖手祭出玄黄浑天盾。
那盾牌当空急旋,垂下万道玄光结成铁幕,总算是在剑光来袭之前,将主人龟缩其中。
只是剑锋吞吐日月,盾影固守方寸,这般悬殊气象,惹得楼阁间观战的诸位真君俱是暗暗摇头。
李惮更是面黑,若早知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