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郁金香灬 作品

第580章 匆匆而逝的这些年(上)

于情于理来说,苏尚这官位管不了那么多事的,泗水县以北,水龙岗是收纳在范围里,而往上走的黑虎寨,往东行的段鹤年的寨头就不是苏尚能够触碰的范围了,如何安置,按理来说也是其他县官的事情,跟苏尚没多大关系,尽管是她出力的,但官可不是土匪,可不是谁打赢就谁管。

李幼白跟着坐下,将手里端着的碗放到一边,沉默良久,她伸手按在苏尚的膝盖上,劝道:“刚打赢,此事我看便算了,别与他们斗,这些人与你同朝为官,杀起人来见刀不见血,他们不敢动你,这就够了。”

苏尚面露不甘,她视线看向安置伤员的木屋里头,若隐若无痛苦的呻吟在慢慢飘出,目光闪动,胸口起伏片刻后视线又转了回来,直视着李幼白,“可是我不甘心,我可以做好的,但他们将东西拿走,会做什么,谁能知道...”

李幼白摇摇头,按在苏尚膝盖上的手抬起拍了拍,开口说:“你才刚刚当上县令没多久,以后你就知道,不甘心的事情只会多如牛毛,东西不好与他们抢,不过毕竟是我们出的力,自己争取争取还是能拿到一部分的,不至于全部叫外人拿走。”

“这样说来,我们当官的和强盗也没多大区别。” 苏尚那张愈发成熟端庄的脸上闪过一丝冷意,而后自嘲的笑了声。

“其实这么说也没错。” 李幼白见她默认此举后便松了口气,打打山贼还是合乎情理的,要是对同僚出手,那可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政治斗争了,苏尚初出茅庐,玩不动,斗不过的。

李幼白重新端起糖水慢慢饮着,笑道:“财富向来都是由下至上的,可很多人都没有仔细思考过,贼头也好,皇帝也罢,若没有底下给他们耕田犁地缴纳赋税的小老百姓,就算是皇帝也要没饭吃,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吧。”

“嗯...”

苏尚微微打了个哈欠,起身的时候看了看旁侧周围,见没人注意这边,飞快吻了一口李幼白的面颊后就进屋里去了。

迎上屋子里照顾伤员的老妇,面色一改聊天时轻快,满脸肃穆,询问着伤员们的情况,一面调配更多人手过来。

李幼白呆愣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被亲的地方,心底被柔软的触动了,她唇角勾起,回头看向在房屋中忙碌的人儿,凝视片刻,想不到,娘子心底里还是有些小女子的仪态,而自己呢,似乎变得不男不女了。

既没有像女子那样喜欢男子,性格温顺,又不像男子那样拥有权倾朝野的欲望和冷酷果决,被夹在中间左右横跳着,要不是她时刻提醒自己,上辈子是个男的,估计再过个十多年,她就真该忘了这事。

七月二十六。

距离水龙岗一战过后的第四天,尘埃落定,无论水梁山是怎样的局势,在这时候,让人不得不在意的是苏尚的动向,人心流转,被俘虏的贼兵降者居多,毕竟大部分都是主动投降的,除开部分性格狠辣者,这些人全都拖去砍头处死,连看押的必要都没有。

战后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战场的打扫,祝家庄的重建,苏尚在李幼白的陪同下离开庄子前往北面与其他县令详谈黑虎寨与段鹤年遗留下来的地盘问题,哪怕在不甘心,官与官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彼此之间动刀不像杀贼那样容易。

碍于苏尚人手的威势,其他县城的县官没在银钱上保留意见,美其名曰灾后重建,实则大部分钱还是他们自己中饱私囊了!

其实能拿到钱也在苏尚可接受的范围内,做任何事都要花钱,想要重新建立起该有的律法体系,各式各样事务的维持与建设,哪一项都要大把的钱去维持。

那些投降的俘虏被诏安后用于建设工作,共计五百余人,分成两批,一批留在水龙岗,另一批带去泗水县。

至于兵败后逃跑掉的贼人,只要不是在泗水县的范围里苏尚便不在过问,只要她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或多或少都能影响到整个水梁山。

有关于快剑阿飞这个人,李幼白一直比较在意,先后叫人刻意查探,发现仍旧了无踪迹,而且随着他的消失,整个山寨也都乱了,值钱的东西很少,他手下的弟兄在听到苏尚这边的风声后,三三两两搜刮一空弃寨而走,相信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硕大的一个山寨就该彻底荒废了。

八月立秋,北方气候出现细微变化,南方受到的影响还很少,依旧热得厉害,稍微暴露在太阳底下,汗如雨下在所难免。

紧张的战后重建工作如火如荼进行了十几天,受伤的,不受伤的人统统在苏尚安排下回到泗水县与家人团聚。

这天,听到家人要回来的消息,县城大路入口站满了等候的老弱妇孺,顶着炎炎烈日盼望着自家的男人归来,令人唏嘘的是,出发前没送到,归来时也未见踪影,不明不白的简单分别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江大宝坐在驴车上,等到靠近,被两个民兵搀扶着从车上下来,在人群中,见到了自己家人,而后快步过去与自己的女人拥抱在一起,小孩子则是害怕的看着自己爹爹身上的伤口,见到他满身是伤,妇人眼泪啪嗒啪嗒的掉,江大宝看了眼左右,人头攒动着,呼唤,哭声,找寻亲人身影的女人,小孩比比皆是,声音此起彼伏,像他这样的人算是极为幸运的。

“回家,回家...” 江大宝高兴的说几个字,在家人的搀扶下往家的方向回去了。

李幼白同样坐在车队里,看着这一幕幕,移开视线望向娘子那边,小翠从人群中冲了出来,飞也似的扑到苏尚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娘子在哭泣着,她有些无奈,明明那是自己的女人好吧。

“小姐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为何不告诉小翠一声...”

“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苏尚笑盈盈的拍了拍小翠背心,小姑娘擦拭着眼泪,看向旁边,见到那个很漂亮的女侠也在盯着自己,又赶紧低下涨红了的脸,她总觉得,这位女侠姐姐越看越眼熟,但又说不上来是哪种感觉。

回到县衙之后,苏尚着手叫来书吏以她的名义写了封请帖,抄写下去送到县城里所有商户手中,约他们组个饭局。

如今徐虎与段鹤年已死,没人能够在阻止他们做生意了,无论走北还是走南都能畅通无阻,若是有反对的,就是同她苏尚对着干。

做事的根基还是钱,有钱才能建设她理想中的家园,她是很信奉相公那套理论的,取商人之利,回补于民。

此时自己是县令,一方的土皇帝,可以试试成效,此事明说出来就是谋私,可苏尚不在乎,其他官员都在大把捞钱,自己做这种事压根算不了什么。

在她看来,百姓种地挣不了钱,而谷贱又伤及农户根本,但此时刻,粮食并不便宜而且还是硬通货,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了市场与朝廷本身,若说商人是吸血的虫子,那朝廷就是蚀骨的毒虫本身了。

“北上伐魏,东抗倭寇,年年打仗,天下粮仓都快要被耗光了,若百姓在产不出粮,一年两年四五年以后,日子恐会更加难过。”

苏尚念及至此,立马叫来师爷,这小老头没有掌权能力,苏尚主要是让他监管与行使督促权,在剿灭县城里与她意见不合的商户以后,收拢而来的土地,几乎赶着时间下苗。

这时候已经是八月了,南方水稻最晚必于夏至后下种,秋分前插秧,霜降前收刈,时间线上还刚好,整个过程与斗争,终于是能够赶上这最后一轮的。

“回老爷的话,苗子统统都已经下地了,进展顺利,今年好水无旱,不过落苗还是稍微晚了点,要是今年无霜期长,可就能丰收了,有老爷您在泗水县,可真是百姓之福啊。” 师爷笑着拍了句马屁。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苏尚跟李幼白待久了也不喜听彩虹屁,她故作严肃,“少在本官面前搞这一套,还有件事要问你,农户们将拿到的地去做什么了?”

这问题苏尚比较在乎,除了归为公有的田地以外,她划分归还出去的那部分,是属于农户自己的,以前苏尚不在这里,公有田地都归私人所有,在泗水县,商户侵占官田,盘剥耕地者使其变为私奴,现在苏尚放开以后,一切可视透明化,给予钱财招募附近百姓与流民开垦荒地,种植官田,严格管控田产与商户动向,对于农户们自己的田地作何用处,可以窥视到这些百姓心中非常真实的想法。

师爷擦了擦额角汗珠,老实道:“呃... 大部分还是种的稻子,一部分果树,小部分... 小部分种了烟草...”

“这烟草当真值钱?”

苏尚不解,在她看来,如此缺粮的如今,大批种植稻子才是正理,不仅可以解决粮食问题,还能帮助朝廷缓解北方战事的粮草压力,对于今后,若是其他州府受灾,粮食充沛之地便能第一时间分出粮食进行赈灾,稳定民心。

师爷伸出五根手指,掷地有声道:“那是自然,一斤上好的烟叶和一斤粮食,大概差了整整五两银子。”

“罢了罢了,你下去吧。”

苏尚揉揉眉心下了逐客令,师爷躬身告退,等到四周无人,她取下头上的乌纱帽狠狠摔在了地上,不多时,李幼白从外边进来了,她手里拿着战死人员的名单,这是刚刚法昭临帮忙整理出来的,是一份起草未有确定与核实的名单。

进来之时,李幼白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帽子,她愣了愣,过去以后帮忙捡了起来,仔细吹去上边沾染的灰尘,然后放回苏尚面前。

“这东西可不能乱丢,你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寒窗苦读就是为了这些一纸官凭,一顶纱帽。”

苏尚怔愣片刻,望着那顶象征着官凭的乌纱帽,苦笑道:“是啊,我又怎么会忘了,若不是我有个位高权重的爷爷,恐怕连进入皇宫考核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是你要的名单,准备做些什么。” 李幼白把名单放到她面前,不免好奇。

苏尚把乌纱帽戴回头上,端正了衣冠,正色道:“我是不会让他们白死的,这片土地一定要记住他们的名字,立碑,铭刻,此事我想交由县城里的商户去办,好让这些人清楚,我苏尚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为我做事的人,也绝不放过一个跟我唱反调的人。”

李幼白冲她眨眨眼睛,脸上有笑意,自己娘子的执政手腕当真是越来越强硬了,她双手环胸挺起胸脯,笑说:“这般看来,你倒是越来越像法家的人了。”

“法家名存实亡,不过是秦皇陛下的手中利器,背离了法的本道,我心和相公一样,只有你知,也只能为天下黎民做些微薄之事。” 苏尚叹息一声。

水龙岗一役与泗水县的事,在许多外人眼里,过程究竟是如何发生,扎根在地里的巨树是被如何翘起的,在许多人眼里依旧是个谜团,也只有当事人,跟在苏尚身边做事以及交手过的商户才懂,整个过程中的惊险与操盘手段,远超俗流女子之辈。

逃跑掉的贼人,贼寇,一部分被打死,通缉,一部分又加入了新的势力,在水梁山里,此点水花是溅不起来了的。

苏尚的名字,在水梁山,与气势更是如日中天扶摇而上,她的成功,令得周边的一些县官有点儿忌惮,但也仅此而已,朝廷未有动静,那就不是朝廷的意思,无论苏尚做到怎样的程度也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庙堂没有命令传下来,他们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一切的一切在结束后,变作宁静,彻底沉淀下来,泗水县里很忙碌,祝家庄一样处于重建之中,宏庄主带着庄民离开住了几十年的水龙岗,往县城迁移,终于是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地方。

半月以来,李幼白去了两趟祝家庄帮祝家兄妹治疗伤势,两人伤势愈合能够下地以后,祝明远杀父之仇大报以后整个人兴致勃勃,神情亢奋,一见到李幼白就说要跟着苏大人去干一番事业。

而祝知夏则是在经历生死后对于掌权一事,变得兴致缺缺,在她看来,书里的故事始终是故事,落实到自己身上,简直和地狱没有区别,李幼白不明白她的心思,并且也不熟,帮她换了药以后便出了她的闺房。

一身裹着绷带布条的祝明远,只穿着一条长裤在庄里晃荡,监督投降的贼兵劳作,稍有不顺就拿鞭子抽打几下,其实苏尚说过不能如此苛责,但显然祝明远是不管这些的,人心,一般人玩不动,见到李幼白出来,丢下鞭子一溜烟的过来恭敬打了个招呼。

“小白前辈!”

“祝公子,你大伤初愈还是好好休息为好。” 李幼白提醒一句。

“江湖人不讲究这些!” 祝明远摆手道,旋即想到今后自己想跟苏尚打拼的念头,立马改口抱拳说,“多谢小白前辈提醒。”

在抵抗徐虎的进攻中,祝家庄付出了惨痛的人数代价,曾经来时一览热闹的庄子,此时除了干活的俘虏与负责监工的庄民以外,不见得几个人了,也许,这就是祝知夏会落寞的原因。

两人看着庄子里战后的风景,烧毁的木墙,燃烧倒塌的木屋,妇人在浇水清理墙壁泥地上的血渍和肉沫,一时间有点让人沉默难以开口。

祝明远偷看了李幼白几眼,忍不住问:“小白前辈,敢问你如今是何等境界?”

据他所知,徐虎这家伙可是斩铁流六品巅峰境的高手,想要杀他,起码也是要同等境界才行,听战后传闻,小白姑娘斩杀段鹤年游刃有余,杀死徐虎回来时连根头发丝都没少,当真叫人惊讶,境界必当深不可测,能与此等高手交流,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

李幼白想了想,如实说:“御体流五品震玄巅峰境,不是很高。”

“御体流五品...”

祝明远了然的点了点头,他练武时很多教头都说过,最容易的就是斩铁,其次是合气流,最后才是御体,这个流派几乎没人练了,只因进展太过缓慢,脑子里没有比较具体的印象,只当是很难就对了,哪怕是斩铁流五品也不低,更别说御体流五品。

他谦卑道:“小白前辈,小子我如今才堪堪斩铁流三品武者,还要往上升,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李幼白停下脚步打量祝明远一眼,这小子肌肉扎实,个子不算高,中气十足,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个没破身的童子,她琢磨后说:“保持童子还是能继续往上练下去的,不过我建议,你以后还是练练火枪比较好。”

“火枪?” 祝明远愣住。

李幼白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以后就是火枪的天下了,练武没用,能够强身健体足矣,或者说练练轻功什么的方便逃跑,至于与人拼杀,把火枪练好比什么都重要。”

...

时间飞逝,八月眨眼过半,李幼白闲暇无事准备返回中州,离开以前,她参加了苏尚组织的祭典。

一块密密麻麻刻满名字的墓碑被立在通往泗水县主路的小山丘上,并将此处修建成了墓园,由余家家主亲自操办,不过七日功夫就已经施工完毕,凡是从主路进城的人,都能极为清晰的看到这块大碑。

家属悼念,苏尚致辞,能够找回来的尸体没有几具,埋葬在内的,只是一些象征性的物件和以及证明身份的东西,甚至一家都死绝,连身份都确认不到,那只能大概刻了一个姓氏上去。

礼闭,前来上香的商户匆匆离开,剩下的便是这些人的朋友,家属一类,还在缅怀停留,哭诉抽泣,苏尚与李幼白站在远处,微风阵阵,吹动着两人衣摆。

“有时候想想,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真的有限,我来泗水县的时候,只是想治理好这片地方,也才几个月而已,几乎大半的人就全都躺在里面了,我能够实现承诺,可我始终... 始终没能...”

李幼白抬头望着天边云卷云舒。

夏日的热风袭卷山林,吹在这片土地上,沙沙作响,一朵还未盛开就凋零的木槿花被风带走飞散在空中,几经辗转落到李幼白掌心里。

她低头凝视片刻,轻轻揉开了让花朵盛放,夏风再次吹来,裹挟着柔软轻飘的花瓣离开,回到了这片只属于它的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