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翔康 作品

第一章 唐伯诚的如椽之笔

时间回到2021年的春天,这儿是上海的一个高档别墅小区,走进这个小区的大门,宽敞洁净的路面上,简直找不到一点碎屑,甚至连灰尘都没有。再往里走,可以看到小区里面,到处是绿茵的草坪,叫不出名的珍稀树木和奇异花草,还有碧波荡漾的湖泊,太湖石垒起的假山,飞檐立柱的亭台。

这儿幽静得如同与尘世隔离,连空气中也带着香味,在浓郁的绿荫掩映下,周围分布着一幢幢样貌差不多的小楼。那些小楼远远望去,像是用玩具积木搭建的,从前童话世界里的城堡。不过在普通人的眼里,那些小楼更像是神仙洞府,因为能在这儿居住的,不是大神也是小仙。

此时临近傍晚,这儿的神仙还没有驾云回府,林荫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偶尔有几只鸟雀飞来,落在草坪上嬉戏,然后扑楞楞飞去。

一会儿天上飘来一朵白云,紧接着一个老人的身影,在一幢楼前的花园里出现。这个老人名叫唐伯诚,并非是从云端中下来的神仙,而是我们故事中的主人公。在笔者的眼里,他是个受人尊敬的普通凡人,倘若把他也视作神仙,那么他绝对是个有功德的上仙。

唐伯诚一头银发,身穿一套休闲装,脚踏一双老人鞋,手中拿着一杆笔。这杆笔可不是一般的笔,那笔杆如同拖畚柄一样粗细,笔头是用海绵材料做成的。只要海绵吸足了水,便可以在地面上书写大字,不但可以练习书法,还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在地上练习书法,省却了纸和墨,倒是非常环保。

他自幼习书法,还曾学过画,以前他办公室墙上的书画作品,都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笔。他是从前年开始学写地书的,那年他正式交班,离开了自己亲手创办的企业。在公司的欢送酒会上,许多下属赠送纪念品,有送线装书和碑帖的,有送文房四宝的,还有送钓鱼杆和健身球的……这杆笔也是下属送的,他试写了几次后,渐渐喜欢上了,而且还上了瘾。

花园里有条十来米长的小径,是用一尺见方的花岗石铺就的。在石板上写地书再适合不过,通常他每天早餐后,来到花园里练个把小时,傍晚时再练个把小时。此时他站在两棵腊梅树前,树枝上的花朵行将凋谢,花瓣儿都卷缩起,往日的骄傲已收敛。似乎感到了一丝惋惜,他暗暗叹声气,然后走到小径前。

只见他一手握笔杆,双足呈八字形站稳。写地书如同写纸书一样,讲究的是气定神闲,不同的是双足要紧压地面,手腕的运力更要稳,在下笔前先吸一口气,收笔后再换口气。这是他摸索总结出来的,一套行之有效的,既练书法又练气功的经验。

或许是在伤悼庭前梅树的凋谢,今天他写的是明代王弼的《惜梅》,诗云:

独树墙西老更繁,几回相伴月黄昏。

东风只为芳菲计,不道飞花已满园。

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前面几块石板上已字迹无存,水渍都被风吹干了。他重新走上前,再次握起了笔,这次写的是黄弼的《书所见》,诗云:

水明烟碧万条丝,短岸斜风晚更吹。

红面小奴牵白马,为谁来系断肠枝。

写完五十六个大字后,他感到右手臂有些酸,于是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从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香烟。这时从楼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手里拿着一只保温杯。她是唐家的保姆,在唐家工作已十多年,唐家人都叫她张婶。

张婶走到东家跟前,唐伯诚从她手里接过杯子,保温杯里泡着枸杞,还有几根虫草。他喝了一口水,屁股朝旁边挪了挪,说道:“张婶,你也坐一会。”张婶没有犹豫,果真坐了下来,看来保姆和东家同坐一张椅子,在唐家并不算犯忌。

张婶坐下后,顺手拿起椅子上的香烟盒,数一下里面还剩几支香烟,笑着说:“先生有进步,今天才抽了五支香烟。”受到保姆的表扬后,他笑了笑,张婶接着又说:“太太关照从下个月起,要我给你再减少二根。”他回答说:“减就减吧,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

以前他每天要抽一盒香烟,自从退休回家后,妻子强令他戒烟,可是他怎么也戒不了。后来妻子想出这么一个办法,丈夫每天所抽的香烟,必须从张婶手里领取,由张婶来控制他的吸烟量。因为妻子知道,平时丈夫嫌她唠叨,倒是爱听张婶的话。张婶当上控烟官后,掌握了东家的吸烟大权,每隔一段日子,就给他减少二支,逐步逐步减少,现在已减到每天八支的定量。

张婶在东家身边坐下来,好像是有什么目的,望一眼东家的脸色,几次想开口说话,但是都咽了回去。憋了一会,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先生啊,你是个好人,还是个菩萨。但是……”后面的话,她咽了回去。

他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问道:“是不是小林对你说了些什么?”小林是他的妻子,名字叫林芸,年龄比他小十多岁。他和林芸是再婚夫妻,第一次见到林芸时,他用了“小林”这个称呼,以后再也没有改过来。

张婶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听太太说了这件事,把我吓一跳。这么件大事,你千万要想清楚……”不等她说完,他气呼呼回答说:“你别听她瞎说,我要做的事,她管不了。”

张婶惊了一下,随后又说:“这么一件大事,再说她是你的太太,能不管吗?”接着又说:“太太说了,这么多年来,你做的好事不少,捐献出去的钱,少说也有几千万。她为了顾全你的名声,从来没有反对过一次。”

张婶说这话时,心里非常激动,在她的心目中,眼前的东家是一尊菩萨,平时乐于助人,慈善捐款无数,而且她本人也是受惠者之一。

他又喝了一口水,平静地说道:“这些没什么好说的,社会上做慈善的人有许许多,我只是尽了自己的一份责任。”张婶连忙说:“我听太太讲,你准备把公司里的所有股份,一下子全部捐献出去。太太说那些股份,少说也值五、六个亿,这可是你半辈子的心血啊。你得多为自己的后代想想,多少给自己后代留下一点。”

张婶很想知道,要是把五、六个亿的钞票摞起来,应该有多大的体积,是不是像一座小山?她还想知道这么一大笔数目,到底能派多大用场?但是她听女主人说过,当年置下这套别墅,连带装修的花费,总共花了一个亿,等于说唐家的每个后代,都将失去一套这样的别墅。

张婶接着说个没完,不能说是给自己的东家洗脑,至少是表示对东家的一片忠心,同时想劝说自己的东家,收回那个荒唐的念头,再说这是女主人吩咐的。然而东家毕竟是东家,彼此的地位不一样,彼此的格局存在着天壤之别。尽管东家对眼前的保姆,保持着最大的尊重,正在耐心地听她讲,但是保姆所说的每句话,就像那轻微的风儿,在他的耳旁轻轻吹过。

张婶见东家缄默不语,以为他听进了自己的话,于是问:“先生同意我说的吗?”谁知他摇了摇头,回答说:“小林不懂,你也不懂,你们都不懂。”张婶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身边的东家是干大事业的,自己是从农村出来的保姆,再说文化水平有限,想让东家跟着自己的思路走,这是很不现实的。

张婶站起身来,从东家手里接过保温杯,说道:“太太过一会就要回来,我要去做晚饭了。先生也回屋吧,外面有点冷,小心着凉。”说着要去拿椅子旁的那杆笔。唐伯诚连忙阻止,说道:“让我再写一会,写完马上回屋里。”张婶只得缩回手,一个人走进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