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枝 作品

第92章 092

明瑄五年四月, 在沈蹊的带领下,大魏向义邙正式发起进攻。

这场战争发动得猝不及防,军报还未传入京城, 沈蹊便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赤鼎山关口。

彼时正值四月, 人间春满, 她也第一次看到北疆的绿树抽开了新芽。前日沈蹊突然下令攻打义邙,之后亲自先率一队轻骑抄赤鼎山而去。他先前闯过一次敌方大营, 对义邙军营的地势环境很是熟悉, 也知道义邙的牢狱在何处。

唯一的问题便是。

圣命未达,沈蹊却敢擅自率兵。

一个“攻”字落下, 跪在沈蹊脚边的应槐震愕地仰起脸,他满眼震惊,望向已拂袖背对着自己的男子。

沈蹊字字平稳,却又掷地有声。

这是沈惊游第二次违抗皇命, 吓得应槐胆战心惊。

他虽然很想救出安翎郡主,可也深知,私自带兵私自开战的下场。

可沈蹊根本不理会他,冰冷的月色下, 他神情淡漠。桌上一张舆图铺展开, 他眉心微凝,开始谋划行军路线。

任凭应槐如何劝阻,沈蹊都没理会他。

出兵那日, 兰芙蕖起了个大早,跑到沈蹊帐子后,从树干之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

帐外, 是同样整装待发的北疆将士。

他的头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身披银甲, 自帐内走出。他步履平稳,执着长剑的手亦是不打任何颤。兰芙蕖偷偷站在树干与帐帘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烈日之下,他端的是意气风发。

兰芙蕖心思微动,听着整装的号角声,忽然很想上前去抱抱他。

男人身姿颀长,挺拔得像一棵松。

似乎某种感应,他微微侧首,望了过来。

原本平静如水的眸色,终于泛起温柔的波澜。

于众目睽睽之下,沈蹊走向她。

日影翕落,坠在他银白色的甲胄之上,折射出一道夺目的光芒。他整个人更如那烈日一般耀眼夺目,走过来时,兰芙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许是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她莫名感到紧张。

葱白的手指轻轻扯了下郎君的袖子,少女有几分惶恐道:“你、你怎么走过来了,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你。”

沈蹊弯下身,清浅的目光落在她秀净的面庞上。似是不安,她轻轻咬着下唇,手指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此次他要出兵。

应槐拦他,其余部将拦他……几乎所有人都在拦他。

只有兰芙蕖,未曾拦过他。

四月树影葳蕤,风吹得她睫羽微动,少女眼底噙着温柔的光,对他轻声细语:

“蹊哥哥,你要平安回来。”

“我给你做的平安符还没有绣完,等你回来,我帮你系上。”

系在腰间。

与那一枚芙蕖玉坠子牢牢绑在一起。

保佑他平安,顺遂,无虑无忧。

直到这一声捷报传来。

她的平安符正在收针了,听见声响,兰芙蕖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迎他们。

虽说打赢了仗,但几人面上没有分毫喜悦。尤其是应槐,神色严肃而低沉。

她反应过来:“安翎姐姐呢?”

仗是打赢了,人却没有救回来。

周遭气氛亦是阴沉下去。

已经三天了。

整整三日,还没有安翎姐姐的讯息。

怎么办?

“继续打,”沈蹊卸下甲胄,声音很平稳,“打到他们放人,打到他们求饶,打到他们割地划城。”

听到这话,一直静默不语的应槐忽然出声:

“主子,不能打了。”

他的声音很低。

兰芙蕖侧首望去,能看见他的眼睑处尽是一片薄薄的翳影,他眼底似乎纠缠着什么情绪,终了,似乎认命似的,应槐咬牙道:

“不能再打了,主子,您私自发兵,本就是大忌。如若赢了也就罢了,一旦输了,触怒了龙颜……”

应槐不敢再往下说。

他的语气十分沉重。

反之,沈惊游神色轻松,垂眼看着桌案上摊平的舆图。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自从年后,义邙愈发猖獗,屡屡犯大魏边境。对方便是仗着幼帝不敢发兵,愈发肆无忌惮。

沈蹊握紧狼毫。

他要让那些义邙人知道,北疆军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北疆军,大魏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大魏。

接下来每一步该做什么,他很清楚。

……

黄沙漫漫,战火滔天。

义邙也正式向朝廷递了宣战书。

这场鏖战历经三月有余,终于,大魏的铁骑踏破义邙大营,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义邙军队落荒而逃。

兰芙蕖站在沈蹊身侧。

三个月,她亲眼目睹了每一场流血的杀戮。

沈蹊就这样带着她,攻城略地。

骄阳之下,男人身形颀长,神色淡漠。

他像是见惯了杀戮,又像是早已被逼迫着与眼前的场景和解。只在凉风起时,他会解下外袍,轻轻披在兰芙蕖身上。

明瑄五年八月。

义邙抵上求和书。

明瑄五年九月,大魏与义邙停战,两方签署盟约,交还义邙原先所侵占的大魏城池。

同年,幼帝召沈蹊归京。

……

第一场秋雨落下。

兰芙蕖坐于军帐内,一件件收拾着衣裳。

忽然听见帐外响起一声:

“安翎郡主——回来了……”

她双手一顿,赶忙丢下刚叠好的衣裳,掀帘出帐。

兰芙蕖一路跑。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水坑,溅起些飞泥落在少女裙摆处。一贯爱干净的兰芙蕖却浑然不觉,终于,她气喘吁吁地于军帐前停下。

帐子里未点灯。

她右手微微颤抖着,掀开帘帐。

帐里有些昏黑。

刺眼的日光透过帘子的缝隙,打落在屋内,兰芙蕖一眼看见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叶朝媚依旧是那一袭鲜红似火的绯衣,只是被烈阳照射着,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

听见声响,安翎徐徐望了过来。

她靠在床栏边,像一株枯萎的花。

兰芙蕖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安翎姐姐。”她上前,想要去抱抱对方。

这些日子,安翎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如今更是病恹恹地,有气无力地靠在床边。

有人端来一碗热汤。

兰芙蕖接过热汤,坐在榻边,一口口地喂她。

安翎很乖。

兰芙蕖一探手,她便十分配合地张开嘴唇。女郎敛目垂容,细碎的光影在她的眼睫上轻轻跳跃。

兰芙蕖从未见过这么乖的安翎。

在她的记忆里,安翎姐姐是张扬的,是放肆的。她像一束高傲的花,像一团热情的火,她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与娇纵,她是天之骄子,是天上皎洁无暇的月亮。

而如今——

安翎喝完药,先用帕子拭了拭唇角,而后对兰芙蕖道:“我有些累,想一个人休息,你先出去罢。”

兰芙蕖不知道她在义邙地牢经受了什么。

更不知晓如今该安慰她什么。

不等她站起身。

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那人像是很着急,竟连招呼都顾不得打了,笨手笨脚地掀开军帐。他的额头上、脖子上都挂着汗珠,看到床榻上安稳坐着的女郎时,目光忽然一阵颤抖。

是应槐。

若是以往,他弄出这么大阵仗,安翎定会将他逐出去。

但现在她没有,她只用这一双平静无波的眼安静地注视着他,看着高大的男人,满怀心事地跪下。

“郡、郡主,属下……冒昧。”

应槐的呼吸都在发着抖。

他想抬起头,想多看床榻上那女子一眼。可没有得到她的应声,他又不敢再冒昧地抬起眼、去冒犯她。见状,兰芙蕖终于唤他先站起来,而后识眼色地收了碗勺,独留他们二人在军帐内。

彼时已近黄昏。

夕阳西落,日影残缺。

在第一抹月色坠下时,叶朝媚终于忍不住了,朝身侧的男人道:

“你别跟着我。”

她的声音并不重,可还是让应槐目光微顿。

他并不恼,只是规矩地又站远了些,须臾,轻轻“噢”了声。

“我说你别一直跟着我。”

应槐抿了抿唇线,低下头。

月光寥落。

他耳边也落下一声:

“你真的很烦。”

八尺高的男人忽然无措得像个孩子,半晌,他将头又埋得更深了些,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喑哑的三个字:

“对不起。”

月色汹涌,风声夹杂着心事,澎湃不止。

他不止一次地去想,去假设。

那日她要走,他明明可以追上去的。

他明明可以再勇敢一些,哪怕是被她拒绝了,也可以护送她安安稳稳地回到清凤城。

可是他没有。

他明明是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

应槐垂下眼帘。

恰在此时,床榻上的叶朝媚支了支身子,她似乎想下床喝水,转瞬间又想到了什么,身子骨无力地晃了晃。见状,应槐赶忙上前,替她倒了杯热水。

“郡主。”

他的声息、他的目光、他的神色,皆是小心而恭敬。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安翎没有接过那茶杯,眼神忽尔变得十分冰冷,“我说了,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给我离开。”

应槐弯着身,双手递着茶杯,没说话。

少女眼中闪过一抹情绪。

她伸出手,接过那茶盏,猛地朝面前之人身上泼去!

应槐一怔,些许热水溅在他皮肤上,反应过来后,他竟没有半分恼怒吗,反而直直于她床边跪下。

安翎攥紧了茶杯。

看着他,一字一字:

“我、让、你、滚。”

他不动。

安翎终于恼了,她咬了咬牙,忍住砸杯子的冲动。终于,少女重重吐出一口气,别开脸去。

“为什么不走,”她抑制住声音里的情感,“我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是沈惊游的副将,不是我的属下,不必这般伺候我。”

应槐仍纹丝不动。

安翎气得想蹬他两脚。

这个人,怎么还赶不走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匍匐在地上的男人终于稍稍直起上半身。一抬眸,便看见床榻上那张面色微白的脸。她未施粉黛,头发披散着,一阵风吹过,卷起帘帐。

也将月光倾洒进来、落在她面上。

“应槐,”她问,“你是不是怕我想不开啊。”

他又将头低下了些。

叶朝媚便抿着嘴笑,“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他们没有欺负我,没有折辱我,我很好。”

夜色里,她的声音很轻。

“他们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应槐,你知道吗,我再也拿不起来剑了。这辈子,再也拿不起来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身形一震。

一瞬间,他眼中蓄满了情绪——震愕、愤怒、痛苦、悔恨……冷风倒灌,心口也像是被一只大手残忍地撕裂开。应槐仰着脸,仰望着床榻上披垂着乌发、面色苍白的女郎,终于,他的嘴唇张了张。

却发不出半分声息。

她的脸上,有一种悲壮的静美。

她的武功废了。

她再也拿不起剑、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就在此时——

帐外响起一阵爆炸声,有五颜六色的光映在军帐上。天际终于闪过一丝生气,紧接着是数不清的烟火窜天而上,烟花璀璨,喜气洋洋地照亮了整个夜空。